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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者/北平AU】回梦旧鸳机(楼诚/敖韦)【全文上】

moirae007:

出门就查百度地图

 

 

01

 

十年一梦枕黄粱。

当明楼接到沈秀吟报丧的电话时,恍惚中有种如在梦中的错乱感。

抗战胜利后,由于多年的病痛难以继续潜伏任务,明楼离开了中国回到巴黎修养,阿诚不放心地跟来,陪自己度过了一段煎熬的时光。

后来自己娶妻生子,阿诚便离开巴黎去了佛罗伦萨。

从那之后,他和阿诚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都鲜有一个,唯有逢年过节发来问候,还大多以沈秀吟的电话为主。

明楼记得当时难以理解阿诚的决绝,不是没有过伤心愤怒,但出于对阿诚本人的尊重,也就渐渐放任了他的疏远。

这个他一手带大,寄予了一腔期待的孩子,就这样同自己疏远,渐行渐远渐无书,将自己的存在自明楼的生活中抹杀了个干净,没有半点交代。

直到明楼接到了沈秀吟的电话。

但是阿诚还只有46岁啊,为什么走得这么早?

明楼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仿佛有什么一直在不断流逝的东西,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消失殆尽。

佛罗伦萨的阳光热情似火,街街巷巷都是欢腾的人群。

明楼面沉如水,寂寥地穿过小巷,敲开了一面木门。

开门的女人裹着一袭靛蓝色的湘绣旗袍,眉眼温和寡淡,看见明楼后没有半丝诧异地将他迎进门。

“是大哥吧?”女人声音温柔绵软,举手投足都有一点阿诚的味道,看到明楼后,泛红的眼角泄露出一丝悲伤来。

“秀吟吗?”明楼此刻心情沉重,没有一点寒暄的心情,想问又不忍问,犹豫道:“阿诚……阿诚他是怎么……”

秀吟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里屋,抱着一个不小的木盒子走了出来。

“大哥,这是阿诚留给你的。”

明楼沉默地接过盒子,用秀吟递给他的钥匙打开。

盒子里是厚厚的几摞速写本。

明楼拿起其中一本,就见沈秀吟突然一脸不忍地捂住嘴巴转过身去。

心里莫名的一抖,明楼小心翼翼地打开本子。

然后,手指止不住地痉挛起来。

满满的一箱子,每一本,每一张,都是自己的画像。

喝茶的,看书的,微酗的,熟睡的。

阿诚在同自己分离的这几年里,没有一日不在思念,这分毫毕现、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中,处处流露着傻子才看不出的绵绵情意。

“阿诚不想让你伤心,不让我告诉你他的死讯。”秀吟的声音哽咽道,“可我受够了他这样子,你在巴黎尽享天伦,他却要在这里离群索居,凭什么呢?”

明楼睁大眼睛看着柔弱的女人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怨毒与快意,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几乎要逼疯了这个女人。

沈秀吟盯着明楼,她眼中导致阿诚郁郁而终的凶手,导致自己多年来爱而不得的始作俑者,一字一顿地说:“这么多年,你一定有很多疑惑吧?他不愿意去巴黎,你也没想过来佛罗伦萨对吗?我猜,你也在害怕什么吧?”

沈秀吟话音刚落,就见明楼的脸上一片惨白凄然,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晃,扶住桌子才堪堪站稳。

这么多年的疑惑解开,明楼终于读懂了阿诚在自己婚后匆匆离开的缘由,明白了阿诚在被多次追问为什么不同沈秀吟结婚时的支支吾吾,明白了内心蠢蠢欲动、奔腾不息却总被有意识忽视的渴望。

他有些茫然地垂头望望阿诚留下来的整整一箱画作,还有沈秀吟轻手轻脚捧过来的骨灰盒,“我把他还给你了。”女人平静的说,“你走吧。”沈秀吟绾了绾鬓角的乱发,擦干眼角的泪痕,从从容容地逐客。

 

 

02

 

直到回到下榻的旅社,明楼都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醒转过来。

自从得知了阿诚的死讯,明楼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名为不可置信的弦,他不能相信那个身手矫捷、枪林弹雨都能轻松躲过的弟弟会躲不过一场小小的肺炎。

直到沈秀吟捧出了骨灰盒,直到阿诚留下的遗物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重重地拷打他的心灵。

明楼一张一张地翻阅着阿诚留下来的画纸。

大部分的速写本上都是自己的画像,偶有几页,也会有一些风光画。

明楼从一幅描绘黄昏下湖畔与树林的铅笔稿中发现了阿诚的字迹。

遒劲有力的手写体写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想管它叫做家园。”

“我想我以后的家就会是这样,湖畔旁,树林边。”

曾经自己说过的话,重重落在心头。

痛楚,从如蛛丝般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牢牢地捆住了明楼的心脏。

阿诚,阿诚。

在时隔30多年,在他将阿诚从桂姨手里夺来之后,明楼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疼。

我们一起栉风沐雨度过了风刀霜剑,我们一起迎来了祖国胜利。

我们每一个眼神都能传达彼此的思想,甚至不用说话都可以配合默契。

到头来,我竟然根本不懂你。

明楼哽咽着翻阅着阿诚留给他的东西。

是怎样的爱,才能让阿诚在离别经年后都能将自己的相貌记得那么清楚。

甚至关节的弧度,甚至衬衫的褶皱。

甚至不见了十几年后,苍老的自己的模样也被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无怪乎沈秀吟能轻轻松松认出自己。

明楼想象着,在晨光熹微的树林里,阿诚支起画架,嘴角噙着怀念的微笑,一笔一笔将绵绵思念里加上一些飞扬的想象,绘制出自己的模样。

明楼在这样的幻想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少年时代才有过的悸动。然而这种悸动实在太晚,晚了几十年,晚到心字成灰,晚到斯人已乘仙鹤去,只留下一把毫无意识的骨灰,让自己凭空悼念迟到了几十年的爱情。

明楼颓然跌坐在地毯上,颤抖着用手捂住脸。

晚了,太晚了。

要他怎么追回早已流逝的时光?

要他怎么弥补曾经施加的伤害?

要他怎么找回早已逝去的爱人?

阿诚……

明楼的心脏像被一双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我怎么这么粗心?竟然弄丢了你!

那个心血来潮,除了为自己留下一些残念的失败婚姻,摧毁了他如水晶般珍重地深埋在心底,舍不得触碰一下的相望。

你不爱阿诚吗?

明楼拷打着自己的内心。

当年明知道那个法国女人只是一时兴起要与自己结婚,为什么会答应了呢?

是因为大姐临终前的嘱托吗?是为了自己为明家开枝散叶承诺?

都不是,他明知道自己与那个女人并不想爱,却半推半就的成了婚。

这一切都源于对自己与阿诚这一段并未挑明的禁忌之恋的恐惧。

明楼知道,如果他们当真挑明了,那么隐藏在心底的那股小火苗,会顷刻间燃成熊熊大火,再也不能后退一步。

明楼选择了妥协,以为阿诚会像自己一样也屈服于命运,并把这看做一种对阿诚保护。

可他万万没想到,阿诚的选择却终有一次与他不同。

只是一念之间,就断送了阿诚憔悴的一生。

你傻不傻啊?明楼在孤寂的房间里饮泣。

恍惚中,明楼看到阿诚走了进来。

还是他们分别前的样子,芝兰玉树的翩翩佳公子,眉眼中永远带着温和善意的光芒。

挺拔的站立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大哥……”阿诚对自己说。

明楼着了魔一般握住阿诚的手指,出神地笑了起来……

 

 

03

 

“明楼!明楼!”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时隔几十年之后也带着熟悉的温柔缱绻,让在一片黑暗中几乎要迷失的明楼终于找回了意识。

大姐……

明楼艰难抬起仿佛有万钧重量的眼皮,空洞地望过去。

模糊的焦距渐渐聚拢,眼前那个身着素色旗袍的少女让他有些震惊。

“姐姐?”明楼瞪大了眼睛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哎哟,别动!”明镜慌里慌张地将弟弟按倒在床上,鲁莽的力道推得明楼肩胛骨与床板恶狠狠地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确实是大姐无误。

被照顾得头晕眼花的明楼无奈地想。

只是震惊了一下,明楼便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这是……回到过去了吗?

明楼打量着明镜灿若春花的少女脸庞。

姐姐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么自己应该也只有十几岁。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吗?

明楼心头油然升起一阵狂喜。

还来得及!

阿诚……阿诚……

“桂姨呢?大姐!桂姨呢?!”明楼拉住明镜的手,连声问道。

“明楼你怎么了?”惊喜中的明镜被明楼蓦地握住手,吓了一跳。

自己这个弟弟面对家人的时候总是温文尔雅,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弟弟。

仿佛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鬼,业火般通红的眼睛和期望里隐隐透着绝望的眼神。

桂姨……

“你失心疯啦!桂姨不是早就嫁到苏州去了吗?”明镜莫名其妙地惊叫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明楼怔怔地松开手,茫然地盯着明镜问道:“嫁人了?谁嫁人了?”

“桂姨啊!”明镜一边警觉地按了按手铃,一边安抚道,“你乖,有什么事情等你病好了再说。”

“阿……阿诚……”明楼已经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嗫嚅地问道。

明镜不知道这个叫做“阿诚”的人同弟弟有什么关系,但是看到弟弟那小心翼翼的希冀心里闷闷地发酸,哽咽道:“什么人不能病好了再问啊!你都昏睡了好几天了!赶紧养好病才是正事。”

明镜的弦外之音很明白,她并不认识一个叫做阿诚的人。

明楼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大姐,能不能给我买几份这几天的报纸?”

明楼了解明镜,这个姐姐有着非一般大家闺秀的观察力和智慧,自己如果再表现出什么异常,一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因此他不再多说什么,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了解这个世界。

经过了不长时间的观察,明楼终于在了解后发现,他并不是重活一世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看似熟悉,却与他所在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这个世界里的中国虽然不至于称霸世界,但也算是强大独立,不是他们所在的那个积贫积弱、满目疮痍的焦土。

这个世界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饿殍遍地的惨状,确实是比自己来的那个世界强得多。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竟然找不到阿诚。

桂姨嫁了人,再不可能去孤儿院领养一个以为是私生子的孩子。

阿诚待过的那家孤儿院,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漂亮的植物园。

家里没有阿诚,甚至没有明台。

对啊。

没有战争的破坏,哪有这么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呢?

明楼沉默地站在街边,看着黎叔拉着明台稚嫩的小手,一脸宠溺地为他挑选糖葫芦。

小小的明台张着双手撒娇,被一旁美丽的母亲弯腰抱起来,亲昵地贴贴脸。

有父母在身边的明台这样幸福,比上一世多了些圆满,或许不应该再去打扰。

那么阿诚呢?

他的阿诚,是不是也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受到来自亲人的无条件宠爱。

不再有习惯忽视活着伤害他的所谓家人,不再总是带着懂事的表情隐忍不公,不再独自品尝求而不得的苦涩。

明楼知道,阿诚一定是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像放弃明台一样对阿诚放手了呢?

但是,万一阿诚生活的不幸福呢?

要是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个阿诚,在等待他的拯救,而他却没有找到他……

这种预设引来了巨大的恐慌,在这种恐慌下,明楼的心脏一阵阵的抽搐。

阿诚,你在哪里呢?

在经历了几十年的生离死别后,明楼竟然一秒都无法忍受阿诚生活在自己看不到的世界里。

 

 

04

 

“这次去北平,万事都要当心,得空给家里来个电话。”明镜为明楼整整歪斜的领带,柔声细气地嘱托道。

“大姐,我知道。”明楼笑着点点头,对站在一旁关切状的男人拜托道,“这些日子还请姐夫多照顾一下姐姐。”

敦厚英挺的男人点点头,爱怜的目光柔柔地扫过明镜高高隆起的小腹。

明楼笑着提起行李箱,上了汽车。

明镜远远望着汽车在拐角处消失,秀眉微蹙,略显不安地对男人说:“明楼这次要去这么久,我有些不放心,不如再多派几个人跟着照顾吧?”

男人笑着揉揉妻子挽得温婉精致的发髻:“小楼已经快三十岁了,以前到处飞也没见你这么操心啊,这是怎么了?”

明镜叹了一口气,有些惆怅地摸摸小腹:“自从有了这个小东西,我就老是不自觉就患得患失的。”

男人伸出手指,亲昵地点点明镜的额头,揽着明镜的腰回了家门。

明楼坐上汽车以后便缓缓敛下了笑脸。

来这里已经十几年了,明楼在这期间经过了从希望到失望,再从失望到绝望的漫长煎熬。

当他依靠明家的势力,在偌大的上海市竟然找不到阿诚的一丝踪迹的时候,明楼便绝望地意识到,阿诚说不定根本不在上海。

那么中国四万万人口,他要到哪里去寻找他的阿诚呢?

渐渐地,明楼变得心灰意懒,他觉得自己重生这一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明镜最早发现了明楼的萎靡不振,以为是父母早逝给明楼的打击太大,于是在百般思考之后忍痛提出,要送明楼去法国读书。

明楼愣住,突然想起上一世也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与汪曼春的恋情曝光,大姐将自己送到了法国,那时候跟他一起的还有阿诚。

他拒绝了大姐的好意,不想让姐姐肩上负担太重。

已经是和平年代,他怎么还能忍心让柔弱的姐姐再因为自己所累而挥泪送别爱人,由花蝴蝶一般天真美丽的少女蹉跎成冷若冰霜的妇人,直到死去还是孑然一身?

明楼慢慢地从明镜手里接过了明家的各种产业,让明镜闲了下来,并暗地里插手了明镜与前世恋人的交往,最终撮合二人修成正果。

这次本来是姐夫要去北平求助一位与他私交甚好的文物修复大师,修补在运送过程中意外损坏的瓷器。

但大姐临盆在即,明楼不放心让姐夫去,便自告奋勇地为姐夫走这么一趟。

希望能在大姐生产之前回到上海吧,明楼默默地想。

 

 

北平的风土人情,与上海差别甚大。

这些迥然不同的气象看在明楼眼里倒挺有几分新鲜的味道。

前来接待自己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一身英气地对自己行礼,眼神明亮锐利,身材挺拔。

明楼看到少年的样子有些发愣。

这个孩子,跟阿诚长得倒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乌黑水润的大眼睛,微笑起来温柔如水,面无表情时却愁绪满怀,只不过轮廓比阿诚稍微硬朗一点,倒也不至于认错。

“明先生怎么了?”方孟敖看到明楼愣怔的表情,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明楼脸上浮现出一丝程式化的微笑,“二少爷是军人出身?”

方孟敖点点头,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我中学毕业就去了飞行大队,好几年了。”

“家中还有兄弟吗?”

“大哥和小弟。”方孟敖一边开车一边笑着答道。

“方行长他老人家育子有方。”明楼奉承道,心里暗忖,这个北平方家还真是不得了,父亲是中央银行的行长,大儿子小小年纪在金士古玩界便颇有名声,二儿子在空军大队平步青云,只是小儿子还在上学,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不过从哥哥们的经历来看,光明前途也是可以预见的。

“您带来的瓷器我大哥已经看了,说是可以修补,可能需要的时间要久一点。”方孟敖说,“本来我们一家人都要与您一同进餐的,可是大哥有些私事,连我小弟都被拖去帮忙了,只有父亲、小妈和我陪您,真是不好意思啦。”

明楼忙摆手示意,并诚恳地对方家人的热情表达了感谢。

方孟敖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帮明楼把行李抬到打听,与明楼约定了晚上吃饭的时间,便告别明楼离开了。

 

 

05

 

“小子,拿着!”方孟敖斜眼看了看后座上抱着球满头大汗的方孟韦,嫌弃地将一块毛巾扔在了拎着背心擦汗的弟弟脸上。

“谢谢哥!”小孩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大哥要你回去洗个澡陪他吃饭去。”方孟敖按了按喇叭,回头对方孟韦说。

“好啊!”方孟韦点点头,神秘兮兮地将脑袋凑到前排去问:“大哥究竟为什么不去见明先生啊?明先生的姐夫何先生不是父亲的好友吗?大哥明明和何先生很投缘啊?大哥……”

“大哥不是忙吗?乖,车后座上有蛋挞,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大哥在博物馆可能会忙的久一点。”方孟敖被弟弟唠叨得脑仁儿疼,赶紧祭出杀手锏来堵住弟弟的嘴巴。

方孟韦瞪大了眼睛望向旁边,终于发现了被自己一屁股坐得瘪了的纸盒子,惊喜道:“哥你真好!”

方孟敖轻轻牵起嘴角,看着方孟韦打开纸盒子,也不嫌弃蛋挞被坐烂了不好看,很给面子地往嘴巴里面塞。

幸好,这个孩子还是明朗地长大了。

“孟韦……”方孟敖神色柔和下来,“哥下星期要去南京一趟,回来后有几天假,不如带你出去玩吧?”

“唔……”方孟韦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忙不迭地应承道:“哥你太好了!你回来我就放假了!咱们去哪里呢?要不要叫着大哥一起啊?对了!还有木兰!”

“都随你!”方孟敖凛冽的眉目在弟弟的喋喋不休中柔和下来,宠溺地说,“你去问他们。”

方孟敖送小弟回家洗了澡,然后开车将他送到了博物馆。

“要不要晚上来接你?”方孟敖从车窗探出头问道。

“不用!早上大哥出门的时候开着车呢,我们一起回去。”方孟韦摆摆手,清脆地回答。

方孟敖笑着目送方孟韦一颠一颠地跳上楼梯,像只活泼的猴子,摇着头驱车离开。

方孟韦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踮着脚尖跑到正在工作台上忙碌的男人身后。

“孟韦!”男人背对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突然猛地转身叫了他一声。

“啊!”小孩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惊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哥你太坏了!”方孟韦抗议道,“每一次都是你吓我!”

男人低头看着十几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不肯起来的弟弟,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快起来,地上凉。”

孟韦借着男人手劲站起来,揉揉屁股,笑眯眯的问:“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啊!”

男人促狭道:“不是刚吃过蛋挞吗?”

孟韦听罢一愣,呆呆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蛋挞?”

男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拭去弟弟嘴角的碎屑:“都洗过澡了,还没把这个洗掉?”

方孟韦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方孟敖看到自己洗完澡出门后似笑非笑的表情,恼羞成怒地使劲擦嘴:“你们欺负人!”

男人悠闲地坐在靠椅上笑得前仰后合,俊朗疏阔的脸上流动着明朗生动的神采,除了气质上比方孟韦更加成熟一点,竟然与方家小弟长得一模一样。

方孟韦坐在一边,托着腮帮子看自家大哥抽风,然后突然开口问:“大哥,你认识明先生吗?”

男人顿了一下,歪头问弟弟:“孟韦为什么这么想?”

“我觉得大哥在故意躲他。”方孟韦皱皱鼻子,“不是讨厌的人才会躲着不见吗?”

方家老大方孟深有些惊奇地看着弟弟,这个孩子一向迟钝,怎么突然间这么敏锐?

“你别这样看我!”方孟韦不满地挥挥手,“大哥,咱们长得像,我从小就喜欢跟着你,所以在方家,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方孟韦盯着大哥的眼睛,认真的说:“虽然何先生在我小的时候救过我,但是人情等我长大了会还的,不用大哥勉强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没有,孟韦,你想多了。”方孟深轻轻抚摸弟弟柔软的头发,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别人家无法无天的小儿子,太温柔细腻也太顾家顾人,怎么能不让他心疼,“哥哥不认识那个人,只是最近事情太多,没有经历应酬而已。怎么?你不愿意来陪哥哥?”

方孟韦摇摇头,心里头还是有些疑虑,但是不想让大哥有心理负担,于是俏皮地将脑袋拱进大哥的怀里学着表妹谢木兰的样子娇憨道:“人家才不愿意去见什么劳什子明先生,和大哥一起吃饭多自在!我们去吃自助餐怎么样?!”

“还敢提!你忘了上次缠着孟敖带你去吃自助,结果吃到吃多肠胃炎,害得孟敖被爹骂的事了?!”

 

 

06

 

方家人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北平大家,待人接物颇有世家风范,温文尔雅、热情有度。

特地设宴招待明楼,找的是北平最好的酒楼,方步亭携妻子程晓云、二子方孟敖盛情款待,推杯换盏之间,宾主尽欢。

明楼被方孟敖缠住,喝了不少酒,人已经微醺,靠在椅背上神色怔忪。

“明先生?”方孟敖举着酒杯踱步到明楼面前。

“二少爷。”明楼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一见您就觉得有些亲切,不知道明先生之前有没有来过北平呢?”方孟敖轻笑着歪歪酒杯,与明楼碰了一下。

明楼无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笑着说:“明某是第一次来北平,大概长了一张大众脸,偶尔有个相似的人吧。”

方孟敖笑着摇摇头,桀骜不顺的眉眼在柔和的灯光下驯服了不少:“明先生这样物华风宝的人物,若还能算是大众脸,那别人就都成了动物园里的小猢狲,干脆不要活了。”

十九岁的方孟敖,虽然早熟,但少年人的单纯迂执犹在,言语里的机锋让多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精明楼立刻听出了试探的意味。

这个孩子,到底在试探自己什么呢?

方孟敖招呼服务生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打算再与明楼来一杯的时候,被方步亭止住了。

“孟敖!”方步亭轻声叱道,“不许再灌明先生酒!你喝的也够多了,仔细孟深和孟韦回去了不饶你。”

方孟敖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乖乖回到了座位上。

明楼看到方孟敖在听到兄弟的名字以后立刻安分下来的样子,理所当然地又想到了他的阿诚和明台。

曾经,他们也曾这样兄友弟恭,互相关心体贴、肝胆相照过,像方大少爷一样体贴的阿诚,像方小少爷一样可爱的明台,曾经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珍宝,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谁也不记得的世界里,独自品尝回忆与现实的落差与苦涩。

他这个家长做得实在是不称职。

明台在他的疏忽下走向了血腥的修罗场,胜利后也没能带走他,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联系。

大姐为了他放弃了青春与爱情,还因为自己的缘故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

唯一可能会留在身边的阿诚,却因为自己的忽视与逃避而离开,在异国他乡寂寞地死去。

这样想来,自己当真是无能又无情。

所以得到了这样的报应。

明楼苦笑,同想自己告别的方家人颔首致谢,回到一个人的酒店里。

 

 

“你今天怎么回事?”方步亭坐在车后座问开车的方孟敖,“一个劲儿得灌明先生酒。”

方孟敖耸耸肩:“看明先生投缘呗。”

“你这套说辞连孟韦都糊弄不了。”方步亭笑道,“爹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八面玲珑的人。”

“……”方孟敖抿嘴笑笑,这位明先生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举手投足间总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就在刚刚父亲提到大哥的时候,方孟敖突然福至心灵。

这个叫做明楼的男人,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和他的大哥方孟深极其相似。

本能的,方孟敖觉得明楼一定与大哥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从大哥知道明楼来以后刻意避开的行为就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大哥蒙起人来从来都是一等一的不动声色,但自从何先生来电话说妻弟替自己来北平,大哥就慌了手脚,接电话的时候自己在旁边和孟韦打闹,正好看到了大哥那五雷轰顶心有戚戚的小眼神儿,可怜得自己都觉得心里不忍。

父亲和小妈与大哥接触毕竟没那么密切,但从小一直与大哥朝夕相处的自己瞧得清楚,大哥很忌讳这个家伙。

孟韦大概也瞧出来了,于是很乖地跟着大哥走了,没有嚷嚷着非要跟来吃大餐。

但是明楼又坦言他并没有来过北平,这个也实在没有撒谎的必要。

而他们家从上海搬到北平这十几年来,方孟深也确实从来没有回去过。

这俩人交集到底他娘的在哪里?!

难道是小时候?

但那时候大哥也太小了吧?

方孟敖脑子转了半天,就觉得不常活动的脑子很有点不够用了。

哎呀,真是想不透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

管他呢,大哥既然不想见,尽量不让大哥碰见就好了!

 

 

07

 

方孟深与方孟韦回家的时候,家里人还没有从酒楼回来。

黑灯瞎火的,家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孟韦大概是觉得寂寞了,抱了个枕头吭吭唧唧地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自己不说话。

方孟深笑着掀开一角被子,对着小孩轻轻招手,方孟韦立刻喜笑颜开,麻利地关门窜上了他家大哥的床。

柔软的大床被小孩蹦过来的动作压得晃了几下,孟韦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动作太不庄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住方孟深的腰把脸埋进大哥的怀里。

“今天怎么了?”方孟深顺手理了理弟弟有些毛蓬蓬的头发问。

“大哥……”方孟韦欲言又止,偷眼打量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方孟深,有些难为情地红着脸地嗫嚅,“我觉得我最近,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方孟深问。

“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觉得……”方孟韦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绯红色从嫩生生的耳尖窜到脖子根儿,像一只刚刚换毛的怯怯的小兽。

方孟深失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茬。

弟弟长大了。

方孟深顺着方孟韦的背,安抚道:“不要紧,是孟韦长大了。”

…………

昏黄的台灯打在方孟深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柔光下在下眼睑留下一排翩若蝶衣的剪影。

轻轻地扇一扇,扇出了无限的心事。

方孟深,或者上辈子叫做明诚,从来没想过会有再次与明楼重逢的可能性。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是在方家举家北迁的前夕。

那时候的他虽然察觉了这个世界的不同,但是还不能放下心去,绞尽脑汁想回到明家去看看。

起码预知了前一世的种种,他想着,自己也许可以避免某些事情的发生。

比如,大哥的错恋,大姐的早逝……

让他的家人伤筋动骨的所有事情,他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尽量避免。

那时的他,早就将十几年的孤寂和思念抛在了脑后,只一心想用自己星星点点的微光哪怕为他们照亮一寸光明的前程。

赤着脚跑出去的阿诚,在几个转弯后的街角处撞到了一个少年。

眉目隽秀的少年温和地将自己扶起来,轻轻为自己拍去跌倒时身上沾染的灰尘,柔声问:“小朋友,撞到了吗?疼不疼?”

阿诚怔怔地看着少年的脸,眼角眉梢、一毫一寸,都是他在曾默默描绘千万遍的样子。

眼底的柔和却是那样陌生疏离,这就是明楼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即使事不关己也能春风化雨。

也许因为自己是小孩子的缘故,明楼的眼神要更加温柔一点。只是阿诚对他的大哥太过熟悉,这未达心底的笑意,只是对着一个可爱的陌生孩子释放出来的一点无关紧要的善意而已。

他们只是陌生人……

阿诚在骄阳下微微颤抖起来。

他没想到,他以为上一世远离大哥独自生活就已经心酸寥落到了极致。

却没想到,这个甚至带着零星笑意的眼神,才是将他牢牢地钉在痛苦的沼泽里的利剑。

隐忍了十几年的钝痛都比不上那一刻的疏离。

阿诚茫然地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原来真的回不去了。

上辈子的自己,也许经过了什么动荡才流落到了孤儿院。

这一世这样和平安稳,自然不会出现这样惨痛的意外。

现在的自己有慈爱的父母和美满的家庭,再也不是被欺凌到绝地逃亡的可怜小孩。

也就再不会出现一个将自己带回明家的明楼。

阿诚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在小孩子的驱壳的掩护下,终于潸然泪下,从上辈子便引而不发的眼泪,在陌生的明楼面前终于有勇气汹涌而下。

那一天,明楼抱着涕不成声的自己一直等到天快黑,在他的家人找来时才悄然离开。

而阿诚在家人追问自己是否知晓好心人的姓名时,选择了默默摇头。

没有侵略者的铁蹄,就不会有后来的生死蹉跎。

大哥大姐,还有明台,都会平安一世的。

上海已经没有人需要你了,你还留下来干什么呢?

十岁的方孟深沉默地抱着两岁的方孟韦坐在火车的车座上。

旁边是母亲轻声细气的叮嘱:“到了北平,你父亲会在车站接我们。”

方孟韦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软绵绵的力道敲着方孟深的胳膊。

方孟深心头一软,低下头在弟弟白嫩的小脸蛋上轻轻咬了咬,逗得小孩子咯咯直笑。

一旁六岁的孟敖看见了,有样学样地凑过来,在弟弟的另一边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子。

小孟韦啃着拳头的动作顿住了,呆了半天,这才爆发出一阵清脆嘹亮的嚎啕。

然后孟敖在母亲的责骂下垂头丧气地回道座位上做好,内疚地看着哥哥满头大汗地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弟弟。

你有你的宁静生活,我有我的血脉亲情,从此生死不复见,这样也很好。

在孟韦嘹亮的啼哭中,方孟深默默地想。

起码,我可以试着忘记这可怜的单相思,为自己活下去。

 

 

08

 

“孟敖,别乱跑!”远处,是母亲略带笑意的叮咛。

幼小的方孟敖笑着抬起一条腿抱在手里,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单脚跳着在座椅之间的空地上蹦来蹦去。

四周的旅客纷纷投来善意慈爱的眼神,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干净透明的玻璃窗子照进车厢。

回来!

快回来!

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脑海盘桓着。

方孟敖立住,有些莫名地震惊于脑海中愈演愈烈的声音。

然后是母亲飞奔过来的惊恐的脸,柔软的怀抱。

有温热的雨滴打在脸上。

方孟敖默默地摸了摸落在脸上有些粘稠的雨滴,摊开手,看见湿漉漉的一片血红。

方孟敖从一片模糊的血红中,看到了方孟深难掩震惊的悲痛和方孟韦茫然爆发的大哭。

车厢震荡起来,人影如幽灵般掠过眼前,方孟敖睁大了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

“妈!!!!!”

方孟敖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在急促的呼吸中坐起身,惶惶然按住闷痛的心脏。

“孟敖?”方孟深敲门进来,“你怎么了?”

“大哥……”方孟敖的声音有些嘶哑,强做精神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孟韦今天要上学,我一会儿就要走来不及送他,想来拜托你送他去学校。”方孟深看着弟弟狼狈的样子,微微皱起眉头,“你是不是不舒服?做噩梦了?”

“我没事。”方孟敖放下手,安静地摇摇头。

方孟深在方孟敖的床边坐下,按住弟弟的手温言道:“孟敖,你辛苦了。”

方孟敖在大哥手心的温度下,濒临失控的情绪瞬间溃不成军,眼眶变得又湿又热:“大哥,我只是觉得对不起爹,对不起你和孟韦,要不是我……”

“孟敖!”方孟深厉声打断了方孟敖的话,震动于方孟敖话里的自暴自弃,“你在胡说什么?”

方孟敖身子一震,听话地闭嘴不言,只是敛在眼底的悲痛在方孟深严厉的眼光下无所遁形。

“不是你的错,孟敖。”方孟深声音软了软,轻柔拍拍弟弟的肩膀,“有错的是那些暴徒不是你。无论是父亲、大哥,还是孟韦,没有人会怪你。”

方孟深默默地看着自从那个意外之后就变得不苟言笑、独来独往的二弟,有种发自内心的心疼。

虽然那时候方孟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把自己当做明家的阿诚,满脑子都是明家的是是非非,还没有真心把方家人看做家人。

虽然注意力没怎么放在方家人身上,但他一直记得,在母亲意外辞世之前自己这个二弟有个淘气跳脱到有些招人烦的性子。

后来变得成熟稳重,他一直以为只是经历意外了之后的成熟。

他没有想到孟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跑得太远,才导致了母亲为救自己身亡。

更加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因为这个一直生活在自责和内疚之中。

这个世界里没有顷刻间尸横遍野的战争机器,却依然存在着各种危险的不安定因素。

刚好他们遇到的是最疯狂的那一种。

恐怖分子挥起屠刀制造的杀戮,让方孟深猝不及防地看着母亲胸口喷出的血花染红了方孟敖呆滞的脸。

混乱呼啸的车厢里到处是狂性大发的暴徒,他来不及去哀悼母亲的死亡,更加来不及跑过去拉住二弟的手,便被四处奔逃的人群簇拥着往前走,只能眼睁睁地张望失散在人群外的弟弟。

小小的孟敖一个人站在母亲的尸体前,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孟韦在自己怀里被挤得大哭起来,小小的孩子看到远处的孟敖,弱弱地朝着他的小哥哥抬起一双小短手,带着奶气的哭腔唤道:“哥哥~”

“孟敖!跑啊!”方孟深看着逼近的暴徒,对着呆滞如木偶般的方孟敖嘶声喊道。

方孟敖听到哥哥的呐喊和弟弟的哭声,失去光泽的大眼睛转了转,终于迈开僵硬的步子,机械地绕过母亲的尸体朝他们跑过去。

…………

“要不是我,孟韦也不会连妈的脸也不记得。”方孟敖哽咽道。

“不是的……”方孟深叹气,将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的弟弟抱进怀里,“孟敖,你不要这么想。妈妈救你,是因为爱你。”

原来孟敖这么多年对于自己和父亲的敬爱,对于孟韦毫无原则的溺爱,竟然来自于自责。

时光荏苒,这个弟弟早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大强壮,却把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牢牢地关在了心墙之内,饶是方孟深自诩细腻体贴,竟然也没能看出弟弟内心潜在的阴影。

这么多年,在他们面前,这孩子一直是这么如履薄冰地等待家人的宣判吗?

直到恰好被自己遇到,在噩梦醒来、毫无防备的黎明时分,孟敖内心的惶恐凄凉才稍稍泄露了一丝痕迹。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啊,方孟深自责地想到。

“大哥,我没事。”方孟敖很快整理好了情绪,笑着对方孟深说,“你不是要早走吗?我会叫孟韦起床的。”

方孟深不太放心地看着方孟敖,但毕竟这种心理负担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只好点点头:“孟韦昨晚撒娇留在我房里了,你去我房间叫他吧。”

 

 

09

 

方孟韦砸吧砸吧嘴巴,翻了个身。

突然什么人轻轻地拍了拍屁股。

迷迷瞪瞪睁开眼,就见二哥方孟敖笑着坐在床边看自己。

“哥?你怎么在这里?大哥呢?”盯着一头毛茸茸的乱发,方孟韦抱着被子爬起来。

方孟敖伸手给弟弟理了理横七竖八的头发,笑道:“大哥一早就走了,快起床吃饭,完了我送你去学校。”

方孟韦点点头,解开睡衣扣子,露出雪白的小胸脯。

眯着眼睛接过哥哥递过来的衬衫,一只袖子套进去,另一只死活都找不着了。

方孟敖无奈地摇摇头,帮着弟弟掏出缠在里面的另一只袖子,认命地给小屁孩一粒一粒地系上扣子。

“大哥走得这么早?”方孟韦打着小呵欠,没精打采地问。

“明先生带来的瓷器好像挺难弄,大哥想早一点修补好吧。”方孟敖猜测道。

“哥,你今天要去队里吗?”方孟韦一边翘起脚穿袜子,一边问。

方孟敖给他拎着另一只雪白的袜子,点点头:“我中午不回家吃饭,大哥会接你一起回家的,和木兰一起在校门口乖乖等着别瞎跑。”

“木兰也要来吗?上次缠着我做的木头飞机还没给她呢!”方孟韦瞪大了眼睛笑道。

小哥俩磨磨唧唧吃完饭时候已经不早了,担心迟到的方孟韦急吼吼地坐在后座上催他哥开快点。

方孟敖一边抱怨方孟韦动作磨叽才走这么晚,一边加大油门朝学校风驰电掣。

大街上,明楼抱着纸袋子出了百货商店。

自从知道自己要做舅舅了,明楼就有了个新爱好。

不管到哪里,都会到处搜罗小孩子用的东西。

小小的衣服鞋子,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姐姐生的孩子,一定是个可爱的宝宝。

最好是像他的阿诚,漂漂亮亮,乖巧懂事,不让人操一点心。

千万别像明台……淘得让人头疼……

明楼怀念地一笑,仿佛看见了一本正经捧着书在摇椅上默读的阿诚和拉着阿香大呼小叫放风筝的明台。

所有旧时光,都是烙印在他心底的玫瑰色疤痕,舍不得痊愈。

走到街口,明楼突然看到了方家的车子。

方孟敖一脸着急地开着车,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呼啸而过。

明楼眨了眨眼,觉得那个一晃而过的孩子,后脑勺有点眼熟。

“想什么呢!”明楼摇摇头,自己现在是越发的疯魔了,看谁都像他家阿诚。

不过来北京以后承蒙方家的招待,虽然没见方家大少爷的面,但修复瓷器给他们明家帮了很大的忙。

而且人家坚持分文不取,如果不登门拜访,倒显得自己失了礼数。

拜访方家的想法是一时兴起,不过明先生一向做了决定便雷厉风行,立刻转身回到百货店里,捧着大包小包的厚礼拨通了电话,在方步亭的首肯之下赶去方家。

方家的小辈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方老爷子和年轻温婉的方家太太。

明楼的到来,受到了方步亭堪称热情的迎接。

被方步亭拉着手,一路分花拂柳,迎进了方家的客厅里。

方行长的私宅装修富丽堂皇,既有书香门第的精致,也有大富人家的迤逦。

如此一来,那幅高高挂在客厅里,显得和装潢风格格格不入的油画吸引了明楼的主意。

很平常的一副风景画,画得似乎是西欧风光,色彩明艳有余、空间结构不足。

明楼禁不住想起了他的阿诚,嘴角带出了一点温存的笑意。

“明先生,怎么了?”方步亭见明楼对着孟深的画出神,笑道,“犬子拙作,见笑了。”

明楼笑道:“哪里,方少爷的画很有趣。”

“孩子为表孝心画的画,虽然不成样子,但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不捧场对吧?”方步亭嘴上嫌弃,通身却流露出一些父慈子孝的祥和来。

明楼看着方家一派和睦亲昵的气氛,不由地回忆起前世他们四姐弟在一块时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光来。

他的阿诚,轻轻翘起的嘴角,眼角眉梢的无限情意,春水般的眸子里潋滟的波光,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大少爷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来了北平,不动声色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的次数越来越多,那自虐的劲头鬼使神差,简直要让他招架不住。

“明先生不如留下来吃饭吧?”

 

 

10

 

明楼正待开口,就被一阵叮铃铃的电话声打断。

程小云跑过去接,嗯嗯啊啊地应了半天,一脸复杂地扣了电话。

“怎么了?”方步亭看着欲言又止的妻子。

“孟韦他……”程小云脸色有些不安,一脸生怕方步亭生气的表情,“在学校里跟人发生了一点口角。”

方步亭神色一怔,有些气怒道:“怎么回事?”

“老师也没说清楚,说要请个大人去学校处理一下。”程小云担忧地说,“孟韦不是主动惹事的孩子,老爷你先别着急,先去接孟韦回来才是正事。不如我现在便去吧。”

方步亭心中愠怒,但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按捺着怒气点点头。

明楼很有眼色地起身道:“小孩子发生口角是难免的,方先生不要太过生气。正好小少爷的学校与我顺路,不如我来送方太太过去?”

程小云起身千恩万谢,方老爷子对这位青年才俊的观感更加良好,热情地邀请明楼回来吃晚饭。

明楼对方家人的风骨十分欣赏,爽快地答应下来,与方太太一道赶去学校。

方步亭送走了明楼,面沉如水地拨通了方孟敖的电话。

方孟敖接到消息赶到学校的时候,明楼已经与方孟韦打了照面。

彼时的方孟韦正不明就里地看着眼前一脸复杂的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和小妈一起来的男人,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让他隐隐有种不安。

谁啊?什么眼神啊?吓唬人啊?

方孟敖看到明楼错愕的样子便心叫不好,多少确定了明楼与大哥有些渊源的猜测,直觉可能坏了大哥的事。

但弟弟的事情还是要先解决的,不由地对惹是生非的小屁孩有些迁怒。

方孟敖瞥了一眼弟弟身边鼻青脸肿的男孩,火气腾腾地往脑门儿上冒。

“孟韦,向同学道歉!”听到弟弟梗着脖子不愿意听小妈的话对同学道歉,方孟敖面沉似水地命令道。

方孟韦听到哥哥的声音身子一震,转身望去,被哥哥严厉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心里委屈得紧。

“我不!”方孟韦低下头说。

“道歉!”方孟敖有些生气了,在家里,所有人都由着他,养成了这孩子骄纵任性的性子,但方孟敖一直以为这个孩子在外面还是懂事的,没想到连欺负同学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吼道。

“方孟韦!”方孟敖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正要发火,就被鼻青脸肿的少年打断了,“不是孟韦的错!”

“……”方孟敖转头看着站在方孟韦身边的少年。

少年有一张俊美淡漠的脸,在淤青之下的清俊不减,眼神里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冷漠,一板一眼地说:“是我错了,孟韦生气是应该的。”

方孟韦撇撇嘴巴,低下头不看人。

方孟敖的脸色和缓下来:“这位同学,你脸上的伤,是孟韦打得吧?”

少年看了一眼方孟韦,不知为何,那个眼神让方孟敖心里十分不舒服:“我做错了事,愿意被孟韦打。”

“你做了什么?”方孟敖隐隐觉得可能让弟弟受了委屈,有些焦急地问。

“这是我跟孟韦之间的事情,我不怪孟韦,请你们也不要责备他。”少年冷淡地说,“只是小小的争执,老师小题大做罢了。”

方孟韦耷拉着眼皮看了少年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

“不管怎么样,如果你哪里不舒服的话,请一定来找我们。”程小云温柔的说。

“孙朝忠。”少年平平板板的声音回答道,然后转头面对着方孟韦柔声道,“我对你说的事情是认真而诚恳的,希望你慎重地考虑一下。”

说完话,孙朝忠对着众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对你说了什么?”方孟敖在迟钝也知道自己的武断一定得罪了弟弟,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说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方孟韦冷着一张小脸,干巴巴地说。

方孟敖莫名有些理亏,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场。

“有什么事,不如回家说吧?”站在程小云身边明楼终于打破了自见到方孟韦之后就一直延续的沉默,平静地建议道。

 

 

11

 

方孟敖听见明楼说话,突然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不安定因素在,强自平复了呼吸,伸手拉住方孟韦的胳膊:“咱们先回去。”

方孟韦气鼓鼓地甩开方孟敖的手,瞪大红彤彤的眼睛别扭道:“我不要坐你的车。”

“你不坐我的车怎么回去?!”方孟敖又气又急,勉力柔和声音对方孟韦说:“哥跟你道歉,咱们先回去再说。”

“不要,我跟小妈一起坐这位大叔的车回去。”方孟韦鼓着腮帮子赌气道。

程小云抱歉地看了一眼听见大叔两个字明显一愣的明楼,对方孟韦摇摇头。

方孟韦自知失言,把嘴巴抿成一条下垂的直线,有些意气用事地扭过头不看在场的其他人。

“……放肆,这是明先生!”看着弟弟油盐不进的样子,方孟敖一来害怕弟弟跟着明楼走了不小心露出什么话来,二来急着去给大哥报信,心里一着急没控制住自己的嗓门,对方孟韦吼起来。

那嗓门让明楼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更别提一直以来被方孟敖宠得有些娇气的方孟韦。

方孟韦听到方孟敖的吼声,身子一抖被吓出了一个响亮的嗝儿,然后立刻摆出一副被哽住的样子,委委屈屈要哭不哭的。

方孟敖看着弟弟在白嫩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的红眼圈,还有只穿着运动背心,一抖一抖的单薄小身板儿,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懊恼搓起手来。

明楼此刻已经从震惊中清醒了。

无论是自己、大姐,还是他调查过的明台,年龄几乎都与上一世没有差别,没有理由阿诚会平白地年幼了这么多。

这个孩子不可能是阿诚,如果刚开始的时候他有过疑惑,那么现在他可以完全确定了。

不仅是年龄的问题,也不是记忆的问题,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打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那是生活环境如何变化都没办法抹杀的东西。

有些阿诚有的,方孟韦并没有。

另外一些方孟韦有的,阿诚反而没有。

这不是他的阿诚。

即使在这样一张脸的面前,明楼仍然忍不住想要热泪盈眶,但是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不是。

那么,无论是与阿诚眉目相似的方孟敖,还是与阿诚一模一样的方孟韦,仅仅只是因为巧合而相像吗?

那一刻,明楼突然间想起了自从自己来到北平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方家大少爷方孟深。

这样回忆起来,姐夫说过方孟深的年龄,自己还曾感叹道这个孩子与阿诚一般大。

在危机四伏的旧上海风里来雨里去,明楼的嗅觉从来没有退化过。

他有预感,方家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少爷一定会给他非同寻常的惊喜。

明楼暗暗叹了一口气,对着陷入焦灼精神战的二位少爷柔声劝说道:“方老爷子还在家里等着,不如小少爷先坐我的车回去?”

虽然心里不情愿得很,方孟韦心里到底还是记着大哥对这位明先生的忌讳的,委委屈屈地婉拒道,“谢谢明先生,我还是坐我哥的车回去吧。”

明楼点点头,开门让程小云坐进车里,先一步回了方家。

方孟韦和方孟敖一齐目送明楼的座驾离开,然后默默对视片刻。

方孟敖拉开车门,有些狼狈地讨饶道:“咱们先去大哥那里说一声,等事情完成了,你怎么对哥哥生气都可以,行吗?”

方孟韦垂头瞥了方孟敖一眼,不发一言地钻进后座。

方孟敖站在车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方孟韦不解地抬起头无声询问为什么不关车门,这才脱下身上的军装递给弟弟:“你穿的太少了,披上这个。”

方孟韦别扭着推拒:“我穿了你穿什么啊?”

“哥哥不怕冷。”

“我也不怕。”

“听话!”

“……哦。”方孟韦最后还是接过了外套,上体育课满场乱窜不觉得冷,但穿着和一身短袖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确实有点觉得凉了。

“谢谢哥……”过了许久,方孟敖听见了后面传来有些绵软的声音,他轻松地转动着方向盘,任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斑驳的落在晒得发红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

“方夫人……”明楼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撑着胳膊望向窗外的程小云,“方小少爷多大了?”

“16岁了。”程小云笑道,“小孩子顽皮,让明先生见笑了。”

到底是一家人,即使孩子惹了祸,也不忍心用太过激烈的言辞,打架斗殴被说成了顽皮,虽不是亲生的,这位方夫人倒是对方家的儿子有一副慈母心肠。

听到程小云明着抱怨却暗地里回护的话,明楼温言解颐:“小孩子嘛,总是精力旺盛的。在下的幼弟与孟韦同岁,私底下也是这样不知道消停。不过方小少爷同我家二弟长得太像,我看到以后真是吓了一跳呢!”

程小云听了明楼的话,有些惊奇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们家孟韦长得也算出挑了,怎么有这么多跟他长得像的人。”

明楼呼吸一窒,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地问:“哦?方夫人的意思是还有人跟小少爷长得像?”

“其实我讲岔了,是孟韦像他,不是他像孟韦。”程小云轻笑着拢拢头发,“是我们家大少爷孟深。哥俩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的,谁看了都觉得惊奇呢。”

明楼心中砰砰直跳,心脏几乎要顺着喉管跳出来。

是这样,没错了!

自从来到北平,心里那些查不出痕迹却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方孟敖在酒桌上三番四次地对自己多方试探。

为什么方大少爷拉着小少爷一起怎么都不肯见自己。

为什么他在方家客厅里那幅画里看出了阿诚的手笔。

为什么自己翻遍了整个上海却无法找到阿诚的影子。

阿诚就是方孟深!阿诚,也回来了!

阿诚!

阿诚!!

明楼无言地摸摸闷痛的心脏。

分离几十载,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12

 

方孟深看到本该分别在学校和飞行大队的两个弟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就觉得不好了。

但看见方孟韦披着方孟敖的外套,春寒料峭中小胳膊小腿儿全都光溜溜的露在外面时,还是没有在第一时间问出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对着瑟瑟发抖的小孩招招手,方孟深牵住弟弟冰凉的小爪子去柜子里拿了件长外套,结结实实地将孟韦包了个严实。

“怎么了?”方孟深拉着他坐下,揉了揉方孟韦一头大汗蒸发干净后略有些结块的头发问道。

“我跟人打架了。”方孟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不安地抖了抖。

“因为什么?”

“……”方孟韦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孟韦!”方孟敖本来站在一旁不做声,听到方孟韦的话又有些急了。

方孟深对着方孟敖悄悄摇头:“孟韦不想说,就不说。”

方孟韦听了方孟深的话,半天没吱声,方孟深也不说话,耐心地等着弟弟的反应。

不久,浅褐色的外套上落下一滴巨大的水滴,在布料上氤氲出一块巨大的深褐色斑块。

“孟韦!”方孟敖心里一抖,觉得这滴眼泪简直是砸在了他的心上,疼得不知所措。

“没事了。”方孟深将方孟韦揽进怀里,慢慢梳理着弟弟的头发,像是在深情地抚摸一只柔软稚嫩的小动物。

也许是自己心里有缺陷,方孟韦每每能唤起自己内心深处总是无处安放的一些柔情。

仿佛对他好一点,就能弥补一些久远年代无比渴盼却终究没有得到过的温度一般……

“我没事了。”方孟韦在大哥的无声安慰下觉得自己好了一点,这才意识到了难为情,别扭的吸着鼻涕对方孟深说,“大哥,我们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方孟深虽是笑着问,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迷茫。

“今天上午,刚好明先生来我们家做客,所以他带着小妈去学校接的我……”方孟韦自责道,“他看到了我的脸,大哥,对不起。”

“……”虽然早有准备,但方孟深在听到方孟韦的话的那一刻,还是感到了从心底冒出来的一股似喜似悲的情绪。

“这有什么,明先生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方孟深笑道。

方孟韦和方孟敖同时沉默下来,因为他们看出了大哥未达眼底的笑意后面若隐若现的悲哀。

这两个人突然对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明先生产生了某种憎恶,由衷地憎恶。

可他们谁都不忍心拆穿大哥的软弱。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暂时地冰释了刚刚的嫌隙,因为共同的敌人握手言和。

“大哥说的是。”方孟敖伸手对方孟韦招了招,握住弟弟递过来的手,状似无意地说:“刚刚明先生看到孟韦的表情有些怪怪的,我们还以为大哥与明先生是旧相识。”

说罢,方孟敖拽住弟弟的胳膊,两个人逃也似的告别了他们大哥。

“看今天这个架势,你一个人恐怕不顶用了,我一会儿去接木兰过来!”方孟敖一边快步走一边对方孟韦说,“一会儿回了家,先认错,爹说什么你都不要反驳,先把你的事平下来。我担心大哥会有……”

“我知道!”方孟韦打断了方孟敖的话,把他的军装外套递过去,严肃道:“你先穿上。放心吧哥,我会和木兰缠住大哥的!一定不让那个姓明的大叔靠近大哥一步!”

方孟深没有他的两个弟弟这么天真,他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以为明楼不再是上一世那个明楼,所以不愿意看到陌生的眼神,于是逃离了上海。

但内心深处的原因,虽然有不想再陷入深渊似的单恋的原因,但归根到底实际上是被温暖的亲情所吸引。

他做了几十年的孤儿,怎么会不期待血浓于水的亲情。

他也是在后来才蓦然发现,方家人给他的关爱与他在明家人身上得到的亲情是不一样的。

那种真正的亲人所带来的骨血里绵绵密密的纠缠,让他不再担心失去的痛苦。

只要他的血液没有流干净,只要他的骨骼还没有风化成一把烟灰,他们就永远无法离开自己。

一边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与失望,一边是温暖如春的依恋和爱护。

选择谁,在阿诚那等待被爱的短暂生命里,简直是毫无悬念的选择题。

但当他知道,明楼其实也早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被方孟深深深掩埋在层层落叶下的阿诚还是露出了一张痛苦不堪的脸。

那个痛苦里,有爱而不得的委屈,也有堪破红尘的空虚,更有被发现后无所适从的慌张。

自己卑劣的灵魂大概看在大哥眼里一览无余吧?

因为渴求亲情的温暖,而抛弃了对自己有着深厚恩情的明家。

那么自私自利,那么渺小,那么软弱,那么,让人瞧不起……

可是大哥,我真的不愿意再见到你啊。

为什么我都死过一次了,还要这么痛苦地压抑自己的爱情,勉强自己安上一张虚伪的懂事的亲情面具来面对你……

方孟深觉得眼眶有些湿热。

他匆忙地拭去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将嘶声痛哭的欲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既然不得不见面,出场起码要从容一点。

为了死过一次的明诚,为了新生的方孟深……

 

 

13

 

方步亭的怒火被方孟韦闷着头挨骂的可怜劲儿消去了大半。

后来谢木兰被方孟敖从学校“偷渡”回家,为她小哥两肋插刀,抱住方步亭的脖子好一番娇憨的插科打诨,这场殴打同学的风波也就不了了之了。

借口还有明楼这个客人在场,方步亭看似不情愿地放过小儿子一马。

人家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比起大儿子过于早熟独立的心性和二儿子桀骜不驯的脾气,自己这个小儿子乖得像猫并且比狗还好养活。以方步亭对小儿子的偏爱,老爷子根本不认为儿子会无缘无故地殴打什么人,那个被儿子胖揍的小子一定也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才让乖巧懂事的儿子不得不出手。

明楼好笑地看着被轻描淡写地斥责后轻轻放过的方孟韦,闷闷不乐的被叫做谢木兰的小姑娘手挽手拽着跑到外面的花园里放风筝,不一会儿情绪低落的小家伙便被大呼小叫的小姑娘嚷嚷的来了兴致,一脸嘚瑟地在娇俏的惊叫中扯着线将燕子形状的风筝放得又高又远。

两个孩子刚玩了一会儿,方孟敖又走过去。

方孟韦兴奋地叫着方孟敖,然后把手里的线递到他的手里。

方孟敖微微笑着,忧郁深邃的眼睛里因为弟妹的欢笑染上了雀跃的光泽,一拉一收地放开风筝线,慢慢地跑了起来,身后跟着一串小尾巴。

方孟韦、谢木兰、还有一只黑乎乎的小狗……

年轻的小孩子们总是这样,不管有多少惆怅惘然,只要有一缕清风、半丝阳光,便可以清澈透明地开心起来,让看到的人也能打心底里高兴。

明楼笑着笑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

身影从黑色的镂空大门里走进来,挺拔矫健、芝兰玉树,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茂密的竹林,慢慢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明楼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近乎贪婪地目视着那人越走越近。

“大哥!”明楼听到方孟韦的一声惊喜地喊叫,然后穿着海军衫的谢木兰像只矫健的狸猫蹭的一下窜到了那人的身上。

那人被小姑娘鲁莽的力道撞得一个趔趄,有些慌张地接住小姑娘的身子,然后扬起一个带着纵容疼宠的笑容,背着小姑娘飞快地转了几圈。

小姑娘发出咯咯的笑声,熟练地顺着那人的背溜下来,叽叽喳喳地与方孟韦你一言我一语绕在那人身边说话。

那人一边耐心地回答着弟弟妹妹的问题,一边对着站在一旁只知道笑的方孟敖俏皮的眨了眨眼。

一家人之间亲密无间、谁也插不进去的和睦气氛灼伤了明楼的眼睛。

在自己面前的阿诚,也活泼开朗过,却在同明家人的相处中,在潜意识里牢牢守着一个相处的度,少了这样一种毫无顾忌的情感宣泄。

如今的阿诚比曾经属于他的那一个多了一点说不上来的底气,虽然只是一点点,却让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十分不一样。

不再有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的依赖,因为已经找到了更加强大坚实的倚仗。

这时的明楼才慌乱地意识到,他大概没有办法从方家人的手里带走他的阿诚了。

他已经失去了那样决定阿诚未来的影响力,更加没有脸面去决定阿诚的未来。

“大哥,明先生和父亲在楼上。”方孟敖对方孟深说。

方孟深点点头,抬头望向父亲房间的窗户。

一个人站在窗口,正与自己隔着玻璃遥遥相望。

几十年的爱恨嗔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

方孟深和明楼在看不清楚表情的遥远距离里,清晰地感觉到了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的隐痛。

“孟深回来了。”方步亭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上扬的尾音里带着隐隐的骄傲。

任谁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都会忍不住每天自豪无数次,偏只有自己将那珍珠当做了鱼目。

“大少爷果真是丰神如玉。”明楼赞道,回过头来对方步亭微笑。

二人走到楼下时,就见到方孟深正一脸笑意地将外套递到程小云的手里。

“孟深。”方步亭朗声道,“快来见过何先生的妻弟明楼先生。”

方孟深蓦然转头,眉目间还有含而微露的残存笑意,一如清晨温暖却不凌厉的阳光,照亮了疏朗俊秀的脸庞。

明楼根本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眼见着他的阿诚向着他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致意,精巧的喉结上下耸动,浅色的唇瓣轻轻开合,声音浑厚却不失清澈:“明先生,您好。”

 

 

14

 

明楼抬眼,望向那一泓湖水般透彻平静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他有点搞不明白,这种陌生的眼神是阿诚在家人面前的伪装,还是打定主意不愿认自己。

周身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笼罩着,明楼艰难地翘起沉重的嘴角,用干巴巴的声音说:“方大少爷,你好。”

方孟深对明楼温柔一笑,伸出右手。

明楼急切地往前几步,握住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刚从外面进来的方孟深手上有些微微的凉意,让明楼不自觉的打了个小小的激灵。

方孟深笑了笑,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了捏明楼的手掌。

明楼瞪大眼睛,略有些意会方孟深的意思,一直绷得很紧的心脏终于一松,但是还有一些不安若有似无地萦绕着,莫名其妙地难以排解。

“爹,姑父来了吗?”方孟深与明楼握过手后,不再有什么别的表示,而是转头对父亲点了点头,问起了姑父谢培东。

“这不,听说你中午也回来,去厨房做狮子头去了。”方步亭一脸笑容地对大儿子说,“你最近太忙,姑父好久没见你,想是想你了。”

“是明某的事情让大少爷费心了。”明楼听到方步亭的话,有些愧疚的插言道。

“您言重了,何先生对我们方家有大恩,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哪有什么费心的。”方孟深抬眼对着明楼笑笑,对父亲说,“我去厨房看看姑父。”

方孟深对明楼点点头,抬腿去了厨房。

明楼怔怔地望着方孟深转进厨房里,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过来一些轻轻的笑声,方孟深与谢培东有说有笑地准备着什么东西。

方步亭见明楼呆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有些担忧地问道:“明先生?”

明楼瞬间清醒,与方步亭相携着回到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明楼一边与方步亭说话,一边若有所思。

阿诚用眼神告诉自己稍安勿躁,显然不是不想认自己的。

明楼自己也明白,他们不可能在方家相认。

怪力乱神这种东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就像明楼不愿意让大姐知道这些事情一样,阿诚也不愿意把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吓唬方家人。

只是他心里有点堵得慌。

过去没有对比,他以为阿诚与自己已经是比较亲厚的亲人关系。

可是他看到了阿诚与方家人的相处。

在他们明家,可有一个人像方孟敖和方孟韦一样无条件地向着阿诚,为了一个可能莫须有的猜测对他多方试探,只为了让他们的大哥免去后顾之忧。

可有一个人像方步亭,给他如海洋般浩瀚无垠且毫无附加条件的亲情,让他永远不再担心失去的风险。

可有一个人像谢培东,几日不见便心疼侄子辛苦,一大早就赶来亲自料理食物,只为让他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

而他呢?

不是不爱,只是不尽心罢了。

明楼酸涩地想,他之所以失去阿诚,就败在了这个不尽心上。

不尽心到从没有发现阿诚的感情,不尽心到甚至连自己对阿诚的爱情都没有察觉到。

因为明台母亲的救命之恩,他和大姐都对明台有着下意识的宠爱。

而对于阿诚,即使没有挟恩以报的意图,但潜意识里还是把他放在了低于明台许多的位置上,栽培有余,关爱不足。

虽说阿诚和明台一样被当做家人养大,但有没有差别待遇,也许当时明楼没有意识到,但随着十几年来明楼在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反复咀嚼那所剩无几的记忆,他自己已经很清楚了。

阿诚是大姐和自己救回来的人,大姐和自己很清楚,难道阿诚就不清楚吗?

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报恩的位置上。

所以那么多年来面对自己与大姐对他和对明台态度的差异,还是小孩子的阿诚照样平静接受,甚至比起自己对明台更好。

对于明台的胡搅蛮缠好脾气的一笑而过,有时候自己看明台欺负他欺负狠了出手教训时还会挽住自己的胳膊阻止。

多懂事。

可是他还这么小,心里不会觉得酸酸的吗?不会觉得委屈吗?真的不会羡慕吗?

他的阿诚一直是那么敏感纤细的孩子啊。

肯定有的,可他的阿诚那么善良,甚至连嫉妒都会有负罪感吧?

所以阿诚那么多次为了明台、为了大姐拼上性命的出生入死,生死一线间的毫不畏缩,虽然发乎亲情,但无法否认确实有报恩的因素在里面。

明家之于阿诚,到底是恩情重一点,还是亲情重一点,也许连阿诚自己都分不清。

所以面对着方家人真情实意的亲情,那么心软的阿诚怎么可能不会倾心相待。阿诚有多在意他们,刚刚暗示的还不够明显吗?

上辈子晚了几十年,这辈子晚了十几年。

在炽热的感情都冷透了。

真是两辈子的悲剧。

他当然会认你,但他再也不会把你当做亲人和爱人了。

明楼这么想着,遍体生寒。

 

 

15

 

午宴在状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潮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方孟敖被命令去送弟弟和表妹上学,三个爱操心的家伙对他家大哥牵缠挂肚,一步三回头地被轰出了门。

明楼被三个人看待阶级敌人般的瞪视弄得十分无奈。

从来没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顿午饭,三个小家伙插科打诨围追堵截,愣是没有让他跟阿诚说上一句囫囵话。

都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年轻孩子,对亲人的回护也显得幼稚无力。

但其中直来直去的真情流露,还是让明楼感到自惭形秽。

方步亭午饭之后就有些乏了,被程小云扶着上楼休息。

谢培东跟着方孟敖的车去了银行。

一家人只剩下方孟深留下来陪着明楼。

“阿……”明楼还没说话,就被方孟深轻轻的摇头止住了。

“咱们去花园里聊吧。”方孟深意有所指的抬头看了看楼上。

明楼知道他是怕被家人听到,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跟在方孟深身后去了花园。

竹林后面有一排上了白漆的木质座椅,方孟深一屁股坐下,对着明楼轻笑着开口:“大哥。”

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是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回了家。

明楼见了他的这副样子,一腔热情的言辞一股脑地咽进了肚子里。

“阿诚。”明楼张开嘴,干巴巴地说,“真的是你。”

阿诚将注视着他的目光收回来,轻轻投在远处:“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回来十几年了。”明楼叹息道。

“跟我差不多。”阿诚嗫嚅道。

“阿诚。”明楼低下头,温柔地望着阿诚的脸,“我一直在找你。”

阿诚听了明楼的话,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反射性的抖了抖。

“大哥,对不起。”他突然抬起头,有些歉意地说,“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方家,亲人都在身边,不忍让他们伤心就没有去见你和大姐。我对不起你们……”

你哪里对不起我们?

只是一口饭的恩情,需要你记挂上两辈子吗?

明楼坐在了阿诚身边。

“大哥为你高兴。”明楼伸手拍拍阿诚的肩膀,“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方家人很好,配得起你。”

阿诚有些害羞地点点头,轻轻说:“我不知道过去的那辈子出现过什么变故,但是我可以确定,他们不是故意不要我。”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昨日种种,恍然如梦。

那一世的纷乱战火里,何止是阿诚一个人。

有多少人骨肉离散,家不成家。

那时的方家经历过什么变故谁也不知道,但是从这一世方家人对亲人的态度,阿诚知道他不是被恶意遗弃的孩子。

而自己的遗失,一定也给这个家庭留下过难以抚平的痛苦伤痕。

他们为自己焦急过、哭过、难过过。

这就足够了。

鲠在阿诚心中的那根刺早就融化成了玫瑰色的烟雾,随着风清月白的黄浦江水滚滚流去。

阿诚不想告诉明楼十几年前那个阴错阳差的相遇。

那是他死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重生的第一枚涅槃的火星。

从此再无明诚,只剩下方孟深。

“听说大姐快要生了。”阿诚仰起脸看着明楼若有所思的脸,问道。

“还有半个月。”明楼忙答道,“说是个男孩。”

“一定很可爱。”阿诚笑道,“明台呢?他跟我家孟韦一般大,也上中学了吧?”

明楼摇摇头:“我去看过明台,黎叔和他妻子都在,就没有再打扰过。”

阿诚了然,虽然明家父母与上一世一样早逝,但毕竟上一世的明楼回来了。

他这个大哥,睚眦必报,决计不会给汪家再对明家下手的机会,甚至可能会把上一世的帐算在汪家头上。

“那汪曼春……”阿诚问了一半就觉得自己管得太多,自觉失言地抿起嘴巴。

“我没有读那所学校。”明楼说,“我本就无意再与她纠缠。”

阿诚明白明楼一直对汪曼春有种又愧又恨的复杂情绪,了然颔首。

“大家都过的不错。”阿诚像是下了什么结论一样点点头,对明楼说,“我得给咱们的小侄子准备个礼物,怎么说也算是曾经的舅舅呢!”

一个“曾经”清清淡淡地出口,在明楼的心口上狠狠地扎了个窟窿。

 

 

16

 

从一开始,他们两人就默契地将谈话变成了一场平静友好的叙旧。

谁也不敢触碰隐藏在一派平和的外表下熊熊燃烧的大火。

但是阿诚那句“曾经的舅舅”一出口,明楼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不知道阿诚是不是故意在他的心口捅刀子,还是仅仅一句无意的戏言。

明楼倒希望是前者。

因为那说明阿诚对他还有怨恨,有期待才有怨恨。

明楼唯恐是后者,后者则表面看似皆大欢喜,却隐含着阿诚对明家的全然放手,放手了才能这样毫无芥蒂的谈起。

而以他对阿诚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前者。

阿诚的个性,不大可能对着他别有用心的捅刀子。

只能解释做无意之举。

明楼直觉,如果这时候不做点什么,可能阿诚就会永远与自己维持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度直到天荒地老。

他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阿诚。”明楼狼狈地叫了阿诚一声。

阿诚还在愉悦地想象明镜孩子的模样,被明楼突然间变得痛苦的声线惊了一跳。

“大哥?”阿诚收起笑容,看着明楼不明所以。

明楼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攥住了阿诚放在膝盖上的手。

阿诚愣住,蓦地抬眼盯住明楼的眼睛。

“你……你走以后,我去过你住过的地方……”明楼对上阿诚的眼睛,声音不自觉的开始发颤。

阿诚身子一抖,脸色竟瞬间苍白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楼,瞪大的眼睛积蓄起灰蒙蒙的乌云。

“沈秀吟告诉我……”明楼沉吟片刻,继续说道。

“别说了!”阿诚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阿诚!”明楼担忧地看着阿诚在早春的微风中摇摇欲坠,脆弱的样子仿佛一碰就碎,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太焦急而失了分寸。

“明先生也该回酒店了,我下午还要工作,就不送您了。”阿诚变得冷淡起来,转过脸不愿意再多看明楼一眼,说完话便抬腿逃也似的离开。

背对着明楼的时刻,阿诚的脸颓然垮了下来。

他一直不清楚大哥回来之前是什么情形,因此寄希望于明楼对自己生前的一切并不知情,想来还是有些理想化的乐观了。

大哥说去过自己住过的地方,必定是在自己死去之后。

而沈秀吟对明楼随着时间潜滋暗长的恨意,自己不是不知道。

因此自己死后,她一定是没有听话瞒住消息,而是一意孤行的通知了明楼,甚至自己嘱咐她烧掉的画稿,大概也被她一一留着,好去狠狠地打明楼的脸。

何必呢,爱也好恨也罢,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戏台上加了一个硬生生插一脚的沈秀吟就已经拥挤不堪了,何必再加上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明楼呢?

大哥必然知道了自己那毫无指望的可笑单恋。

毋庸置疑,大哥光风霁月,是个品行高洁的好人。

披着大汉奸的皮囊、在国人的指摘下兀然不动的明长官,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内心比任何人都善良柔软。

他看到自己留下来的那些可笑的绘画,一定是生了恻隐之心。

但是自己从来不需要这样的恻隐之心。

他的爱情,虽然不算堂堂正正,也容不得别人用同情来亵渎。即使是明楼也不行。

换句话讲,阿诚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明楼的同情。

我只是默默的爱着一个人,仅此而已,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那是阿诚最后的自尊,是阿诚在死后被曝露在那人面前都会羞愧到活过来再死一次的秘密。

秀吟啊秀吟。

我的姑娘。

你终究还是不懂我。

…………

明楼默然地目送阿诚离开,心中懊悔自己的话出口太快。

在还没有把一切说开之前便贸贸然将他尘封多年的旧伤疤揭开,是谁都会受不了。

现在的阿诚只知道自己早已经明了他的暗恋,却不知道自己对他也有同样感情。

就这么提出来,任谁都会难以面对。

一定会窘迫恼怒,甚至会觉得自己故意羞辱。

明楼一直觉得只要找到阿诚,就能两情相悦共赴甜美的结局。

现在想来还是过于天真了。

自己一厢情愿的坦白伤害了阿诚。

意识到不管说什么都会伤到阿诚的明楼,久久不能言语。

 

 

17

 

之后明楼每天都来探望阿诚,但十回有九回阿诚都是不见的。

即使见了面也是在方步亭的眼皮子底下,阿诚兢兢业业地做着方家的骄傲方孟深,只把自己看作一个还聊的过去的世交朋友。

八风不动、固若金汤。

明楼这才发现,他这个弟弟伪装起来原来比他还要沉得住气。

这么想也没错,朝夕相处十几年,他都能从从容容当着多面间谍的自己,将一腔情意隐藏得滴水不漏,何况糊弄一个太平盛世里的方步亭。

好一张完美的面具。

他本来不需要再带上这张面具的。

他是方家的大少爷,他从事的是他从上一世开始就无比钟爱的艺术事业。

顺风顺水,一路坦途。

偏偏自己要跳出来,提醒他,你上一辈子是明家恩养的孩子,就算重新投胎也欠着明家的恩情。

实在是恬不知耻的恃恩行凶。

明楼每每看到方孟深眼神里偶尔划过的痛楚,总是忍不住想算了算了。

既然方孟深这么幸福,又何必强迫他去面对一个一身孤苦的阿诚呢?

可是这样一个想法从脑海中刚刚露出头来,就会有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说,如果他不愿意面对过去的明诚,那他还跟你明楼有什么关系呢?

明楼不甘心。

他不甘心让这个他为父又为母、像是栽培一棵珍贵无比的兰草一般栽培大的孩子,与他形同陌路。

他们曾在漫长的时光里跌跌撞撞地相互依靠,风霜刀剑的摧打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一步,却败给了彼此下意识的隔阂和逃避。

明楼从沉默的方孟深手里接过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杯子,温和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疼,我也疼。

但是不咬咬牙剜去这层溃烂的腐肉,如何能重新活过来呢?

明楼太了解阿诚。

他越是刻意强调自己是方孟深,就越是表明他在意曾经的阿诚。

这些年来,他也许无数次地给自己催眠过,他是方孟深,不再是阿诚。

到了后来,他自己也信了吧?

阿诚啊,可是我们不是经过轮回的全新的灵魂。

没办法像那些纯白的灵魂一样重新活过而不留一丝过去的痕迹,尤其是心中有伤痛的我们。

我们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就是为了找到彼此啊……

“方孟韦!方孟韦!”方家门外,铁栅栏边,少年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孟深疑惑地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望去。

俊秀的少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倔强执拗地站在门外,一声一声唤着匆匆跑进家门的方孟韦的名字。

“我说了让你滚!”方孟韦气急败坏地回头喊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明楼认出了这个少年就是那日被方孟韦揍了一顿的孙朝忠,有些惊奇地站起来,这些小孩在搞什么鬼?

“孟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孙朝忠喊道,“我那天吻了你,一点都不后悔!”

方孟韦跺着脚跑回去,隔着门就慌里慌张地捂住孙朝忠的嘴巴:“你闭嘴!我哥在家呢!”

“被听到了又怎么样。”孙朝忠把方孟韦的手从自己嘴巴上拿下来,有些霸道地攥在手里,“我就是喜欢你。”

明楼哑然失笑,这个孩子倒是直来直去地很,估计那天被方孟韦揍就是因为他口中的“吻”惹的祸了。

只是不知道站在他身后的方孟敖怎么想的,但看那铁青的脸色,一定不是开心。

等到方孟深拔腿往外跑时,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方孟敖早就把孙朝忠恶狠狠地拎起来一拳砸在脸上。

明楼跟着方孟深小跑出去,孙朝忠已经被方孟敖摁在地上揍得只会闷哼了。

“孟敖!”方孟深俊秀白皙的脸因为小跑而微微透红,“住手!”

方孟敖听到哥哥的声音,虽然怒气难消也还是住了手,站直身子将傻了眼的方孟韦拉到一边。

“你带孟韦先回去。”方孟深叹了一口气,对方孟敖柔声说,“你别吓到孟韦。”

方孟敖瞪了一眼孙朝忠,然后粗鲁地拉住方孟韦的手腕,扯着弟弟往家里走。

“哥你慢点儿!我手疼!”方孟韦龇着牙呼痛抗议。

“闭嘴!”方孟敖红着眼睛吼了一声,“你不愿意说的就是这个?!连哥哥也不肯告诉,谁教你的本事?!”

 

 

18

 

方孟韦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因为怒气而竖起眉毛瞪视自己的方孟敖。

旋即冷下脸来,轻轻甩开被方孟敖紧紧捏住的手,自己闷头往家里走。

“孟敖。”方孟深刚刚将孙朝忠从地上拉起来,听到了两个人的动静,头也没回地嘱咐道:“跟弟弟好好说话。”

方孟敖手足无措地目送方孟韦扬长而去,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勉强强回了一句“好”便磕磕绊绊地追着方孟韦去了。

方孟深拍拍孙朝忠衣服上的灰尘,看着少年受伤的眼神里强装出来的满不在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好吗?”方孟深问,“我们家孟敖和孟韦都脾气急,委屈你了。”

挨了两顿揍的孙朝忠虽然嘴上说不在乎,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再冷漠也会觉得沮丧难堪,虽然还在嘴硬,但神情早就垮到了地上。

似乎没想到方家竟然还有人能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加之方孟深和方孟韦的长相又不差分毫,孙朝忠的态度不自觉的软化下来。

“我是不是给孟韦惹麻烦了?是我一个人的错,不管孟韦的事!”孙朝忠有些急切地对方孟深说“你们不要为难他。”

“孟韦是我家的孩子,我们当然不会为难他。”方孟深有些怜悯地看着被冷落后还在维护方孟韦的孙朝忠说,“可是这位孙同学,孟韦并不喜欢你。我的弟弟我最了解,孟韦最是爱憎分明不过,喜欢什么人就只会对那个人一股脑地好,他但凡有一点喜欢你,就不会在你被孟敖打了以后只顾着拉孟敖而看都不看你一眼。我认为,如果你真的喜欢孟韦,就不应该给他带了困扰。”

孙朝忠听了方孟深的话,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知道孟韦不喜欢我。放在以前他还能把我当个好朋友,现在恐怕连见我都觉得困扰吧?我只是不甘心……”少年垂着头,终于从冷冰冰的面具中泄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伤心来,“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既然试过了还不行,我就只能死心了。”

“我才不愿意假模假样的留在他身边装作好朋友,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便要争取一下。如果实在无法得到回应,我情愿再也不会见到他。”少年冷冰冰地说,“起码也要对得起自己。方大哥,代我向孟韦道一声歉,我不会再缠着他了,希望他不要再生气了。”

明楼看到方孟深听到孙朝忠的话后瑟瑟发抖的背影,心痛了一下。

刚刚出来的急了,阿诚只穿了一件衬衫就出来,在初春的天气里是太凉了。

阿诚刚刚听了这孩子的话,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

明楼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阿诚。”

方孟深没有回答,目送少年慢慢地远去。

明楼有千言万语的话要对阿诚讲,刚开了个头,就被突然开口的方孟深打断。

“大哥,我去看看我弟弟。”方孟深歉然道,“我们有什么事可以回头再说吗?”

明楼只好点点头:“我先回去,明天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阿诚对明楼点点头,擦过明楼的肩膀,急匆匆地回了家。

明楼在原地停驻片刻,突然觉得他的这个弟弟已经完全把自己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的情绪里,根本不可能提起勇气来面对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了。

自己本想一步一步慢慢来,但以阿诚目前的状态来看,须得当头棒喝才能让他从自怨自艾里走出来,看来不逼一逼是不行了。

当下,得等他先安抚好方孟韦。

说起来,他家这两个弟弟似乎也让人省不了心啊。

 “大哥。”方孟敖本来靠在方孟韦的房门口安静地站着,看到方孟深走过来才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

“不愿意谈?”方孟深问。

“他说想要静一静。”方孟敖嗫嚅道,“他说不愿意和我谈。”

方孟深安慰地拍拍像一只淋了水的鹌鹑一样沮丧狼狈的弟弟,屈起手指扣扣方孟韦的门。

“孟韦,是大哥。”

门腾地一声被打开,方孟韦板着一张小脸将方孟深一把拉进屋,门板重重拍在想要跟进来的方孟敖的鼻子上。

方孟敖摸摸鼻子,像个门神一样继续在门口里站岗。

方孟深看着抱着枕头生闷气的弟弟,觉得有些好笑。

“为什么生气呢?”

“他吼我!我哪里做错了?他竟然吼我!”方孟韦听了方孟深的话,像是被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腾地一声跳起来疯颠颠的嚷嚷着。

“他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方孟深抱着胳膊看弟弟像个猴子一样张牙舞爪。

“……我知道。”方孟韦理亏地低下头,拿手指捻着一角犹犹豫豫起来,却是说出了另一番缘由,“可是大哥,二哥最近对我都好凶,他是不是嫌我烦了。”

方孟深觉得这个说法挺新鲜,勉为其难地伸过头去把耳朵凑在弟弟的嘴边,听小孩偷偷摸摸地说:“以前他回家我都是去找他一起睡的,可他最近回来都不要跟我睡了。今天还吼我……他以前都没有吼过我,这几天吼了我两回了!大哥你没看见,他那个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了我!”

方孟深看着方孟韦一副天塌啦夭寿啦宝宝失宠啦然后死命编排他哥的样子,忍笑摸摸弟弟的脑袋。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孟敖的异常他也看在眼里,但是一直被明楼缠住,修复工作又在收尾,所以一直没有顾得上跟他谈谈。

他看得出来,虽然表面上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这孩子心底隐隐约约压抑着一股温度骇人的岩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方孟深思前想后,思考了各个方面的可能性,还是没有想出弟弟的症结所在。他害怕这股灼热的邪火一旦爆发出来,不但会伤了别人,恐怕还会烧伤了弟弟自己。

看来是得找个时间跟孟敖谈一下了。

方孟深又想到了刚刚离开的那个人。

无论是相去万馀里的这辈子,还是朝夕相对的上辈子,明楼的深不可测都不是他可以看得透的。

大哥已经在北平留得够久了,为什么还不回上海。

他一直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却不肯说明留下来的意图,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19

 

“阿诚!”看到手帕上星星点点的血滴时,阿诚的内心是坦然的。

多年来断断续续受到肺病的侵扰,他的肺早已经坏掉了,阿诚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了。

胸腔里喘不过气来,有种火舌舔舐过的痛楚,阿诚在疼痛中看到了秀吟崩溃慌乱的表情。

“别怕。”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她,“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吗?”

“阿诚。”沈秀吟那秀美恬静的一张脸因为悲伤而格外憔悴,她伸出温暖干燥的手,捧住了阿诚因为呼吸困难而苍白泛青的脸,顷刻间泪如雨下,“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秀吟,这么多年我一直劝你去过自己的生活,你不愿意听。”阿诚靠在沈秀吟的怀里,轻轻的说,“答应我,等我不在了就把我的东西一起烧掉,忘掉我,然后离开这儿。”

沈秀吟默默地摇摇头,温热的眼泪滴在阿诚脸颊上。

“你听话。”阿诚望着沈秀吟的眼神像是再看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我不忍心耽误你,却耽误了你十几年的青春,不要让我死后也不安心。”

沈秀吟呜咽着摇摇头,然后点点头:“我听你的,和你在一起从来都不是浪费青春,我很幸福,即使你心里没有我。阿诚,不要为我难过。”

“呵……”阿诚笑着对沈秀吟伸出手。

沈秀吟急忙伸过手去握住,那年轻时便修长优美的手指即使到了濒临死亡的现在也是骨节分明的好看,只是手背上多了几个因为长时间注射而形成的淤青。

缠绵病榻这么久,阿诚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不想再挣扎着活下去,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阿诚……”他听到秀吟有些犹豫地试探道,“你想见见大哥吗?”

“咳咳咳咳……”阿诚不留神听到了大哥两个字,就像吸入胸腔的空气进岔了地方,胸口撕裂般地痛了起来,不住地咳嗽着,身体可怜地弓起。

沈秀吟无措地抱住瘦骨嶙峋的男人,不住地在男人的头上落下亲吻。

“我不说了!阿诚!阿诚!”沈秀吟悔恨的声音似是要滴出血来,“你不要难过,阿诚!”

“不要告诉他!”阿诚瞪着因为咳嗽而发红潮湿的眼睛望着沈秀吟,眼神里满是无助的哀求,“秀吟,不要告诉他!”

沈秀吟被他看得心里一酸,心疼地恨不得代他受过,她甚至觉得,要是阿诚要她跟他一起死去,她都会立刻操起刀子隔断自己的动脉。

多年前,在巴黎飞往佛罗伦萨的飞机上,就是这一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像一汪潜伏者蜃兽的湖泊,为她织出了一张如梦似幻的梦境之网,让她沦陷,溺毙在这深蓝色的清澈里。

“我不说……”沈秀吟亲吻着阿诚的额头,“你睡一下,先睡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阿诚在沈秀吟温柔的亲吻中,缓缓迷失了神智。

温暖的怀抱渐渐远离,身体仿佛沉进一滩寒冷乌黑的深水。

刺骨的深水将寒意从皮肤渗透到四肢百骸、关关节节。

疼痛像一片汪洋大海,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阿诚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下沉,周身的重压越来越大。

终于,阿诚觉得自己被重力拉扯着化成了四散的血肉,再也感受不到周遭的世界……

“啊!”在睡梦中悲鸣一声,方孟深身子一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厚厚的棉被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忘记关严的窗户里,悠悠地刮进来料峭的晚风,将穿着薄薄的棉质睡衣的方孟深结结实实冻了个激灵。

好好地,怎么会突然梦到上一世临死前的场景……

看来今晚是别想睡着了。

方孟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扯过床头上的外衣,踏着拖鞋走出门去。

一家人早已经熟睡,整个家里安静无比。

方孟深从楼下接了一杯热水,捧着杯子往楼上走。

路过方孟韦的房间,发现他的房门开了一条窄窄的小缝。

笑着过去想要把房门关严实,却从门缝里看到了让他无比诧异的场景。

他的二弟方孟敖,穿着浅蓝色格子的睡衣在,赤着脚站在方孟韦的床前。

俯下身子,轻轻地亲吻弟弟的额头,像是在亲吻一枚阳光下晶莹剔透而脆弱无比的肥皂泡。

那双深邃乌黑的眸子传达出来的情感,让方孟深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20

 

方孟深缓慢地退回脚步,靠在门外的墙壁上,怔怔地望向玻璃窗外透进来的隐约月色。

他觉得,好像最近一段时间里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着。

深不可测的明楼,举止诡异的孟敖,陷入烦恼的孟韦。

每一个人,都在以他不能预料的方式对他的生活步步紧逼,他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关上方孟韦的房门。

然后平静地望向他的大哥。

在方孟深站在门口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可是他还是没有停下里,因为他已经再也不能独自承受下去了。

他迫切地需要有个人来打醒他,或者救赎他。

“去我房间。”方孟深轻声对方孟敖说。

方孟敖沉默地跟在转身就走的大哥后面,亦步亦趋来到了方孟深的房间里。

“你刚刚在做什么?”方孟深将搭在写字台靠椅背上的外套递给穿着单薄的方孟敖,平淡地问。

“大哥,你也披件衣服。”方孟敖虽然抱着一些决心,到底还是个敬爱兄长的好弟弟,看见方孟深只穿着睡衣却把外套递给自己,忐忑而愧疚地劝道。

方孟深点点头,打开柜子自己找了一件风衣披在背上,示意方孟敖坐到自己对面去。

方孟敖揪着衣服规规矩矩坐好,抬头飞速瞥了一眼方孟深,在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又慌乱的移开了目光。

“你刚刚……为什么……”方孟深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方孟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

虽然深夜里亲吻快要成年的弟弟确实有些失了分寸,但是如果方孟敖死咬住兄弟情深不松口,谁也不能说他做得有多离谱。

但方孟深却看到,他的弟弟现在有意坦承某些可能很糟糕的事情。

“我喜欢孟韦。”微微泛黄的朦胧台灯下,方孟敖的声音有些沙哑,暖光打在他的脸上,桀骜不驯的凌厉眉眼在那一刻显得格外软弱。

“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是有罪的,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方孟敖狼狈的将脸埋在手心,声音从指缝里流泻出来,“大哥,我该怎么办?”

方孟深听到弟弟的求助,恍惚中也有些撕心裂肺的心痛。

爱上至亲的痛,他曾经默默忍受过。

在他还没有脱离苦海的时候,他的弟弟竟然也沉沦进去了吗?

那应该怎么做呢?

他的孟韦他还小,怎么能将他也拉进这背德的深渊。

而如果孟韦这里不可能,他的孟敖怎么办?

跟他一样默默忍受,直到再也忍受不住而仓皇逃离,最后寂寥地死去吗?

他决不能让弟弟步他后尘,只有让孟敖把这样的感情剥离……

然而,方孟深扪心自问,死过一次的自己在面对前世所爱时尚且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何况仅仅只有二十岁的方孟敖。

刚刚等在门外的时间里,方孟深一直在安慰自己,孟敖还年轻,只是一时间想岔了,他一定是把亲情看做了爱情。

在这一念头兴起的同一时间,方孟深立刻就将这个想法否决了。

要什么给什么,甚至给的比要的更多,方孟敖对方孟韦的珍爱一直让他觉得有些过头,以前只觉得奇怪,现在恍然大悟却也晚了。

方孟韦如今这个幼稚单纯、娇蛮跋扈的脾气,一部分来自自己下意识的宠爱,但更多的却是被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惯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方孟敖极为在乎方孟韦看他的眼光,几乎是诚惶诚恐地在宠爱他。

从他对方孟韦发火后小家伙不可置信的样子就能看出这种宠爱有多么的缺乏原则。

这么小心翼翼对待的弟弟,如果不是到了孟敖无法忍受的程度,怎么会不惜冒着被察觉的风险在夜晚去亲吻?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年轻人突发奇想的绮念了。

“孟敖,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孟韦有那样的感觉……”方孟深艰难地问道。

“大哥,你信不信?几年前我做过一些梦……”方孟敖看着方孟深,眼神中竟然有若有似无的恐惧,“我曾经梦到过一些从来没有发生的事情。”

“在梦里,我们的国家没有现在这么强大,曾经差一点被邻国吞噬殆尽……”方孟敖的话一出口,方孟深感受到了从灵魂到身体的胆寒。

他颤抖着,瞪大眼睛听着方孟敖的陈述。

“那个世界里,方家没有你,只有我和孟韦两个孩子。不对,还有一个妹妹……”方孟敖的眼神黝黑深邃,怔怔地望向灯光后面的黑暗,“后来,日本人在上海制造了大轰炸,母亲和妹妹死于那场空袭。我带着孟韦,一路逃亡到舅舅那里……”

“梦里的我痛恨父亲,认为所有的悲剧都因他而起,所以在他派人来接我们的时候,把孟韦一个人送上了车。”

“我还是去当了飞行员,无数次飞跃死亡驼峰运送物资。直到十年后才再次见到了孟韦。”

“他已经长得那么大了,是个特别英俊的男孩子。”方孟敖嘴角微微向上弯起来,在弯到一半的时候,又被满腔的愁苦拉了下来。

“我见到他明明很开心,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对他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很多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泪,却装作看不到。我感受到了他的爱,但从未回应过。”

“我觉得对得起国家和国民,却从来没想过有没有对得起自己的亲弟弟。”

“直到后来,一个党派赢了另一个党派。父亲将孟韦送去了香港,我们一家却去了台湾。”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孟韦……”方孟敖说到这里,突然抱住脑袋,将脸深深埋下,

“后来我明明已经可以去看他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去看他,他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总觉得如果我们一旦见面,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谁,直到死去……”

“但是梦里,我一直觉得心里缺了什么,真的,用手敲一敲就会有空荡荡的回声。”

方孟敖抬起头,染了泪的眼睛里深埋着浓浓的忧伤。

“然后我就醒了。我跑去找孟韦,把熟睡的他叫起来,抱在怀里,这才觉得空荡荡的心被填满了。在那时候我就知道,坏了。”

方孟敖有些无助地看着方孟深:“我爱上了孟韦,却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梦是从何而来。可大哥,我已经摆脱不了这个梦了。”

方孟深不敢看方孟敖的眼睛。

这样的梦境,怎么会是单纯的只是个梦境?

侵略、轰炸、内战。

多么耳熟的词语。

这是上辈子他的弟弟们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伤痛,承载着方孟敖上一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执念穿越时空而来,怎么能化解?如何去化解?

“你准备怎么办?”方孟深闭上了眼睛,将眼底的心疼怜惜极力压抑下来,睁开眼时只剩下了坚韧与包容。

“大哥,我想送孟韦和木兰去法国读书,请你帮我。”方孟敖的眼底有些湿意,语气却坚决,“那个梦里,孟韦十五岁便被父亲送去了三青团。我知道他不喜欢,他想上学。那时候没有人在意他的愿望,而现在我想圆他一个梦。”

“至于我,大哥我发誓只有这一次!我是想到要送孟韦去法国,心里舍不得才去了他的房间。大哥,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会改的。”

你怎么改?你爱他呀!

方孟深看着哀哀恳求的弟弟,想对他说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要沉浸在那个梦里面。

可又觉得心虚,连自己都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前世里出不来,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弟弟呢?

他的弟弟远比他要勇敢得多!

他正在忧心忡忡地保护他爱的孟韦,尽他所能让他幸福快乐,甚至根本不打算让他知道。

“我答应你。”方孟深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21

 

方孟深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他会老老实实坐在明楼宾馆的房间里,捧着明楼递过来的热牛奶,缩头缩脑地听着明楼的数落。

昨晚孟敖说完了,就回去睡了。

他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待到天明,便穿好衣服出了门。

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明楼的宾馆楼下。

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方孟深蓦地停住了脚步。

心虚地闪到一边的街巷里,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

“阿诚!”明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孟深僵硬地回转身子,就见明楼一脸愠怒地朝自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明楼温热的手掌攥住自己的时候,方孟深觉得有些恍惚。

让人安心的温度借由明楼的手掌传递到他的身上,像一阵电流默默流淌过身体。

他突然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飘摇不定的一颗心落了地。

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是他生命最初的安全感啊。

甚至身体都比精神要早一步,在自己彷徨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想来依靠明楼的肩膀。

大哥,我怎么会这么爱你。

怔怔地望着明楼握着自己的那双手,阿诚突然哀伤地笑了起来。

他不会怀疑,在这样的时候,大哥一定会给自己最合理的建议,他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不管做了多少年的方孟深,依然是这样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愿意给他关心与爱护,除了爱情。

你凭什么对他有怨恨呢?他对你的好是你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啊。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深埋在方孟深心底的明诚突然苏醒了过来。

隔着死亡的炎凉而生出的无端怨恨与疏离似乎终于随着明楼的到来而渐渐散去。

前世的种种,被方孟深连同阿诚一起埋葬的种种,在他们天各一方以前的种种,渐渐清晰。

他们还有那么美好温馨的回忆,那么亲密无间的相处,那么热血沸腾的抱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些年陷入了单恋的自怨自艾里,方孟深几乎忘记了他们曾经枕戈待旦,如履薄冰的战斗岁月。

是应该放开那些执念了。

这样的执念不仅害得自己像个沉溺爱情的女子一样患得患失,还让大哥左右为难。

如果抛开这样的感情,那么他的生活将会多么美好。 

父母兄弟亲族尚在,甚至前世的亲人都圆满幸福。

为什么还要这么多?

如果没有爱情的话,他就能完完全全变成表里如一的方家的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大少爷,变成大哥欣赏疼爱的弟弟。

就像现在这样,自己有了困扰,可以肆无忌惮地来向明楼寻求帮助,以一个弟弟的身份。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他既是方家的大少爷,也是明家的阿诚,这样就很好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点?”明楼低声对阿诚埋怨道,“生病了怎么办?”、

“大哥,我很少生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诚笑着说。

明楼听到阿诚的话,微微诧异。

这明显软化的语气,似乎在暗示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明楼握着阿诚的手紧了紧,冰凉的温度从阿诚手上传来,凉的他心里一冷。

这孩子走了多久的路,才让手这么冰。

“怎么想起来找我?”将热好的牛奶递到包裹着棉被的阿诚手里,明楼问道。

“大哥,我没来找你,我只是路过……”阿诚无奈地伸手抓住被明楼强迫裹在身上的棉被,抱怨道,“我要去工作的。”

“嘴硬!”明楼不轻不重敲一下阿诚的额头,宠溺地笑笑,“说吧,什么事?”

话一出口,阿诚含蓄地收敛在眼角眉梢的笑意收了起来,看得明楼恨不得将他抱进怀里狠狠地亲去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22

 

“昨天夜里……”阿诚垂着长长的睫毛,欲言又止。

“怎么了?”明楼呼吸一滞,目不转睛地望着阿诚的表情。

“孟敖他进了孟韦的房间……”在要告诉明楼的那一刻,阿诚突然犹豫了。

他不仅仅是需要明楼拿主意的明诚,他还是方孟敖与方孟韦的哥哥方孟深。

属于弟弟的秘密可以告诉一个方家之外的人吗?

“孟敖对孟韦做了什么?表白?”明楼问道。

听了明楼的话,阿诚瞪大眼睛,一脸复杂地看着明楼:“你看出来了?”

“你没看出来?你一直很敏锐的啊?”明楼诧异道。

一直被你缠着哪里腾出功夫来看他们哦!阿诚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口。

“大哥,我该怎么办?”阿诚吸吸鼻涕捧着牛奶杯问道。

到了明楼面前,他就不再是一个需要照顾弟弟的大哥,而变成了一个可以依靠别人的弟弟。

“孟敖的意思呢?”明楼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说,想要送孟韦去法国念书。”阿诚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对明楼说,“孟敖说他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分明是我们上一世的样子。”

明楼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惊奇。

他将目光从阿诚根根分明的修长手指上移开,错愕地抬起眼:“怎么回事?”

“他向我描述了那个梦境,是上一世的他们。抗战、内战,除了没有我,方家的格局跟现在一模一样。”

“只是孟韦,被亏欠得厉害……”阿诚说道这里也有些难过,他最疼爱的小弟,掏心窝子爱护的小孩,在没有他的前世里,过得很辛苦、很寂寞。

别说在梦境里看到实景的方孟敖,只听了一点皮毛的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他能理解方孟敖想要补偿方孟韦的心思,只是压抑与方孟敖会将这样的怜惜冒失失转为爱情。

不,不能说冒失。

也许上辈子,方孟敖就对孟韦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只是败给了遵从于本能的逃避心里,一生牵肠挂肚却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随他吧,毕竟这件事情上,能做主的只有他一个人。”明楼说。

其实明楼倒是能理解方孟敖的心思。

这种心思跟他太像,但自己比他要幸福一点。

自己在上辈子临死之前就明白了对阿诚的爱情,并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将主动权握在了手里。

更幸运的是,他所亏欠的人也是重生而来,让他的补偿有了真实的空间。

而方孟敖,上一世也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若有所失,这一辈子更是觉醒在不晓世事的年龄。

他所爱恋的人已经带着空白的记忆彻底重生,不再对他曾经的凄苦有丝毫记忆。

上一世的方孟韦在与家人摇摇欲坠关系中也许对带着他一起逃亡的大哥有所依恋;但现在的方孟韦拥有的实在太多,还会这么向往那一点点炳烛之明吗?

而且他们是真真正正血脉相通的亲兄弟,方步亭那里如何能过关呢?

方孟敖又忍心让方孟韦陷入万夫所指的境地吗?

怎么看,都是死局。

明楼冷静地想,方孟敖不会将方孟韦拉进来,所以他注定悲剧。

他面对方孟敖的伟大爱情,禁不住自惭形秽。

他明白自己势必会将阿诚拉入他情感的漩涡里来,无论用上多么死缠烂打的方式。

他炽热的爱情,是对阿诚的补偿,更是对自己的成全。

一日不将阿诚拥进怀里,他一日不敢安心入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于是,对态度软化的阿诚会错了意的明楼,又做了一个不知道是福是祸的决定。

他站起来,将还在难过的阿诚抱进怀里,狠狠地含住了阿诚的嘴唇。

 

 

23

 

几乎是嘴唇相触的一刹那,明楼就被狠狠地推开了。

“大哥!”阿诚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薄怒,“你在干什么?”

明楼错愕地看着阿诚眼里的火气,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诚……”明楼靠近阿诚。

“别动!”阿诚站起来,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头对着明楼说,“好了,大哥你说吧。”

“阿诚,你对我的感情我已经知道了。”明楼看着阿诚听到自己的话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忍着心疼说,“大哥对你,也是一样的。”

阿诚晃了晃,瞪大眼睛望着明楼,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一般:“大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哥也爱你,阿诚。”明楼微微摊开手,上前一步抱住有些恍惚的阿诚,在他的颈上落下一个温热的亲吻。

“爱我?”阿诚重复了一遍,紧接着笑出声来,“大哥,你不要同情我,不需要。”

他坚定地推开明楼,眼神里透出一些屈辱和难堪来。

“好吧,我承认上辈子我是爱你,可是那已经过去了。我都死过一次了……”阿诚努力地咽下从喉头涌上来的酸涩,断断续续地说,“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了,大哥,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安慰我。”

明楼眼前一黑,他想象了他对阿诚坦白后的一万种可能,偏偏没有想过阿诚竟然会不相信,他竟然认为自己是在安慰他。

渴望一个东西渴望的太久,真的得到了反而不敢相信。

阿诚,到底是为什么才让我们陷入了如此的境地?

“阿诚……”明楼发现了自己声音里的哀求,但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你看着我。”

阿诚听到明楼的话,反而慌乱地错开脸,他小声说:“大哥,我走了。”然后拔脚便往外面走去。

在阿诚与明楼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道钳住他的双臂,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身边的人。

明楼的双手像锁链,将弟弟紧紧地箍进怀里:“阿诚,大哥从来不骗你的。”

“……什么时候。”阿诚控制不住喉头的湿意,艰难地发出一声巨大的抽噎,然后压着嗓子问。

“很久了,或许在我们第一次出国的时候,或许是在我们并肩作战的生涯,或许在你离开法国之前。在我意识到之前,你就已经在我心里了。”透过薄薄的衣衫,明楼再次感受到了阿诚身体的温度。

这是在上一世自己婚礼之前,阿诚提出要离开后那次分别的拥抱之后,他们第一次的拥抱,隔了漫长而难熬的时光,温暖地让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但阿诚并不那样认为。

他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一条川流不息的冰河,彻骨的冰水包裹住刚刚缓过来的身体,乍破的冰块像是银色的剑,带着锋利的棱角冷冰冰地贯穿胸口,遍体生寒。

经过明楼言辞恳切的倾诉,他相信了他的话。

没有喜极而泣,只有锥心刺骨。

明楼的告白,让明诚那一世毫无指望的苦恋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阿诚想要将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明楼的脸上,又生生忍住。

就在刚刚,自己还要忍住心酸,将自己摆在一个弟弟的角色里。

现在他又来告诉他,自己所求的其实早已唾手可得。

他站在树下痴痴望着,只能肖想不敢触碰的果子,其实早就掉到了他的怀里。

那么他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偷偷流过的眼泪算什么?

在极度痛苦中死在佛罗伦萨的,那个遍体鳞伤、心灰意懒的明诚算什么?

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平平淡淡地说出这个字。

仿佛只是清晨出门买了个早点后的一个简单的招呼。

太锥心刺骨、太屈辱可笑,以致于阿诚在迎来迟到了几十年的爱情的时刻,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

“大哥,我记得上一世你当着我的面说,你要与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法国女人结婚了。你跟我说,你爱她。你刚刚自己也说了,你从来不骗我。所以我信了。”阿诚在明楼的怀抱里抬头,无神的望向天花板。

明楼沉默半晌,愧疚地开口:“阿诚……”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就不可能了。”阿诚笑了笑,“我不知道秀吟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的确没有怨恨过你,只是因为不愿意再打搅你的生活才同你断了联系。”

“你现在你又来说你早就爱我了,我相信,但还是那句不可能。”阿诚将脸埋在不能动弹的明楼肩窝里停了短短几秒钟,然后坚定地从明楼怀里退出来,“如果我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接受你,那上一世的明诚势必就成了一个笑话。”

“而我,不愿意做那个笑话。”

“大哥,青瓷已经修复好了,今天我就派人送到你这里来。我就不送你了。”

明楼站在只有一人的房间里好一会儿,突然出现了一抹苦笑。

 

 

24

 

一面苦笑着,明楼眼中渗透出一些苦涩来。

这已经是阿诚能给他最好的反应了。

他的弟弟是个这么敏感要强的人,如果在他铁了心要干一件事情的时候打断他,都会一个人憋闷好久,更何况是感情问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为自己的愚钝造成了两人间跨越生死的分离,怎么可能仅仅一句爱就能化解。

几十年啊,再热的一颗心都冻成了冷冰冰的石头。

明楼不担心自己不能挽回阿诚。

如果不是还爱着,反应怎么会这么痛苦。

他确定自己从阿诚眼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恨意,却只觉得心疼。

因为即使生了恨意,即使是这么失望痛苦的时刻,他的阿诚都没有对自己恶言相向。

阿诚的心,是自己两生来见过的人中最柔软的一个。

从骨子里便带着的悲天悯人,曾经让他怀疑过能不能做好敌后工作。

可阿诚后来的表现让他打消了这样的顾虑,有勇有谋、杀伐决断,一个无坚不摧、八面玲珑的优秀特工。

面对敌人时冷静凌厉,面对家人时也能春风化雨,像一个完美无暇的艺术品。

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童年的阴影仿佛早已消迩在漫长的时光里。

以至于他忘了深思,这样完美表相之后的灵魂是不是也同样的坚不可摧。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也是有弱点的。

他在痛苦困顿中解救的阿诚,总是以一副懂事开朗、有些顽皮的形象示人。而其实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里,还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个自卑敏感、期待被爱的小孩子。

从幼年起,他得到的爱就太少。

桂姨那岌岌可危的母爱让他既期待又恐惧,明家人给他的爱与明台的对比之下,又有一种不够亲密的恩赐味道。

他把爱看作了一个终生向往却从不指望得到的东西。

以至于情之一字,轻轻松松就困住了他的一生,让他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让他不敢争取他所需要的,只敢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祈祷他仰慕的月光多多少少能照到自己,让他小小年纪就将期待变成了求不得的认命。

而自己太粗心,太自以为是,让两个人都怅然若失中失去了彼此。

明楼想起了在巴黎阿诚向自己告别时的情景。

阿诚换上了素白的衬衫,袖口微微挽住,肩上背着墨绿色的画板,另一只手提着黑色的皮箱。

“大哥,我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起居住了许多年的房子。

这孩子心真狠啊,明楼当时心里想,就这么扔下他大哥一个人过新生活去了。

然后他金发碧眼的妻子走了过来,捧住自己的脸,亲吻缠绵许久。

现在想来,不是这孩子对他狠,是自己对阿诚太狠。

在这个家里,哪里还有阿诚的立足之地?

饮食起居有了别人照顾,形影不离的换成了他的妻子。

阿诚这么会看脸色,这么要强,怎么能忍受得了。

明楼再一次地陷入了回忆的痛苦。

他想,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开始那场荒唐的婚姻的呢?

似乎是那一次,他与阿诚在厨房的灶台之间擦肩而过,逼仄的空间,鼻尖擦过鼻尖,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纠缠的热度变得灼热,阿诚低垂的颈子上浮起了浅浅粉红。突然就觉得呼吸困难,心底的惶恐一层层往心头涌动。

那天在离开家,与金发女郎约会时明楼都精神恍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个女人结婚的要求,然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阿诚是在傍晚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他正在很愉快地画着一副油画,那是明楼最喜欢的田园风景,色彩艳丽而明快。

他记得阿诚淡定地捡起从手中掉落的油画笔,抬头对自己扬起明朗的微笑:早就料到了,恭喜大哥。

…………

明楼闭上眼睛,这是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记忆。

本来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在夜夜的梦境里反复提醒着他:睁大眼睛看看阿诚颤抖的手指,看看他故作平静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看看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明楼,你真的没看见吗?

还是你根本在下意识的逃避?

被阿诚拒绝难道不是你活该?你们本该在上一世就能得到幸福。

今天阿诚的色厉内荏背后的伤心愤怒,已经足够明楼当头棒喝了。

明楼伫立在慢慢照进阳光的房间里,有些湿润的液体划过下巴,滴到衣服上。

他不会放弃阿诚,也不忍心这样放弃阿诚。

因为只有他能补全阿诚心底碎裂的那一块,只有他,才是轮回转世也不愿忘记的阿诚最后的归宿。

阿诚,大哥已经知道错了。请你走的慢一点,让大哥早点把你找回来。

这一次,我们一定不会屈服于冷眼旁观的命运,一定,能获得幸福。

 

 

25

 

中午的时候明楼就收到了方孟深修补好的瓷器。

东西是方孟韦和谢木兰送来的。

两个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都是闲不住的小猢狲,一路叽叽喳喳打打闹闹,隔着走廊都能听到嬉笑声。

当方孟韦将装盒子的瓷器递到明楼手里的时候,明楼忍不住下意识地摇了摇盒子,生怕这两个捣蛋鬼因为推搡打闹弄坏了东西。

动作太明显,以至于方孟韦立刻发现了明楼的动作,并明晓了这个动作背后对他的不信任。

半大的孩子,心比天高,最恨大人觉得自己不靠谱。

最近因为在方孟敖那里受过不少莫名其妙冷遇的方孟韦,本来脾气就暴躁到了极点,这下心里更加不痛快,沉脸垂手,冷眼看明楼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谢木兰看着小哥突然沉下来的脸色,一头雾水又不方便直接问,白嫩的小手拽住方孟韦的衣服袖子,缩到小哥身后偷看明楼。

明楼顾不上看他俩的反应,忙不迭地打开盒子,想看他家阿诚修补好的瓷器。

修复好的青瓷花瓶比缺了一角的时候更为精致美丽。

釉色纯正清爽,釉质细腻莹润,简单的莲花纹绕着瓶口一圈,夺得千峰翠色,美不胜收。

冰肌玉骨,松竹为魂。

就像他的阿诚……

“明先生还满意吗?”方孟韦看着明楼爱不释手地捧着花瓶看得出神,一点都没有送客的意思,终于不耐烦地问。

明楼这才意识到方家的小祖宗还没有走,忙抓起桌子上的两个袋子递到方孟韦手里:“麻烦孟韦多跑一趟,这是我特地去买的华夫饼,一袋你跟木兰吃了,另一袋麻烦孟韦送到你大哥那里去吧。”

“……”方孟韦诧异的看了明楼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大哥……”

明楼但笑不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方孟韦的脑袋。

这小家伙长得跟阿诚小时候太像了,脾气又跟阿诚截然相反,让明楼忍不住爱屋及乌。

明楼这边自以为笑得慈祥,方孟韦却被吓了一跳。

“我……我大哥说,碎掉过的东西怎么补还是会有痕迹的,他已经尽力了。”小家伙如临大敌,磕磕绊绊地交代完方孟深的话,赶紧拉住谢木兰的手,一脸胖叔叔我们不约的表情落荒而逃。

不得不说,孙朝忠同学的大胆告白,确实打开了方孟韦新世界的大门。此时的方孟韦,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缩着脑袋看世界,看哪个老爷们儿都觉得其心可诛面目可憎,除了他可怜的孟敖哥谁都对自己心怀不轨。

“小哥你跑什么啊?”一路小跑后,谢木兰终于体力不支,娇滴滴地甩开方孟韦的手,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方孟韦看着表妹清澈如水而愚昧无知的大眼睛,很有男子气概的决定将脱口而出的抱怨咽进肚子里。

木兰还小,不能让她知道这种糟心的事情。

话说回来,明楼那个老男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孟韦心里直犯嘀咕,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孙朝忠,突然间福至心灵。

“我说怎么这么奇怪呢!那个老混蛋一定是在打大哥的主意!”方孟韦一拍大腿,青筋直跳。

而且他竟然知道大哥喜欢吃华夫饼,简直气死人!

“哪个老混蛋?”谢木兰一脸茫然。

方孟韦怒气冲冲地拉着谢木兰走到到路边的花坛沿子上,一屁股坐下,一人一个纸袋子:“来,木兰,咱们把它吃掉!”

“可是有一个是明先生给大哥的啊……”谢木兰看着方孟韦伸手帮她把盒子打开,华夫饼香喷喷的味道让她不动声色地咽咽口水。

“想讨好大哥?做梦!”方孟韦想起孙朝忠在对自己激烈告白之前的殷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木兰没听懂方孟韦的意思,但是既然有小哥撑腰,吃掉明先生的华夫饼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嗯嗯,天塌下来,小哥顶着呢!

谢木兰一口咬掉一大块,把要带着小哥去看隔壁大学那个梁教授的打算忘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是两个小孩子,吃完之后抹抹嘴巴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忍着心虚回去交差,以至于方孟深在两人一起进屋的第一时间就闻到了浓郁香甜的蛋奶味。

傻小子……

方孟深看着故作平静东张西望的方孟韦和因为干了坏事而略显局促的谢木兰,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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